一炷香的时间。
苏凌月跟着那名引路的龙鳞卫,走进了天牢的最深处。
“天字号”,一个听起来尊贵,实则代表着“死囚中的死囚”的地方。这里的空气比外面的甬道更加浑浊,那股腐烂的恶臭几乎凝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光线也更加昏暗,几乎没有。
“吱嘎——”
最后一道铁门被打开。
“进去吧。”龙鳞卫抱着刀,靠在墙上,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香,已经点上了。”
苏凌月没有理会他,提着裙摆,迈过了那道门槛。
牢房内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开在墙顶的换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
借着这丝微光,她看清了牢房内的景象。
她的父亲,镇国将军苏威,她的兄长,“少年战神”苏战,正被两条粗壮的铁链锁在最里面的墙上。
他们还穿着那日被带走的囚服,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污泥和血痕,嘴唇干裂,形容憔悴。但他们的脊梁,即便是被锁着,也依旧挺得笔直。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抬起了头。
“月儿?!”苏战第一个看清了她,激动得猛地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撞得“哗啦”作响,“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威的反应则更为复杂。他的虎目中先是闪过极致的震惊,随即是滔天的怒火,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压抑的叹息。
“你……你不该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父亲,哥哥。”苏凌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快步上前,却在牢房中央的干草堆前停下了脚步。
她不能哭。她知道,典狱长和外面的龙鳞卫都在看着她。
她缓缓地跪了下来,朝着父亲和兄长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父亲,哥哥。女儿……不孝。”她的声音在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的恨与痛。
“傻孩子……快起来……”苏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父亲,”苏凌月没有抬头,她知道时间紧迫,“女儿今日前来,是想告诉您……女儿前几日去了寒山寺。”
她将“寒山寺”三个字咬得极重。
苏威和苏战都愣住了。
苏凌月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女儿为父亲和兄长求了平安。寺中方丈解签说……劫难已定,唯有‘置之死地’,方能‘而后生’。”
“方丈说……‘往生’的吉日,就在后日。地点……就在朱雀大街。”
牢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战还在困惑这番话的意思,苏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出了一团精光。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后日。
朱雀大街。
他瞬间明白了。后日,就是他们的死期!而女儿正在告诉他,这场死亡,是一个“生”局!
“父亲,”苏凌月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决绝的坚定。她用手,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是她放置锦囊的地方。
她在用动作询问。
苏威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动作上。他想起来了,数日前,那个刘太医以“旧伤复发”为由,强行给他和苏战灌下了一碗苦得发腥的汤药。
当时他还以为是仇家要下毒,可喝下之后,身体却只是发沉,并无性命之忧。
现在想来……
苏威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他沙哑地开口,“方丈……解得好签。”
他看着女儿那张消瘦却倔强的脸,心中是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骄傲。
他的月儿,真的长大了。
“你告诉方丈……”苏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说……我苏威……准备好了。”
“时辰到!”
门外传来了龙鳞卫不耐烦的催促声。那炷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父亲!哥哥!你们一定要……”
“滚吧!”龙(鳞卫不耐烦地走进来,一把抓住了苏凌月的胳膊,将她粗暴地向外拖去。
“月儿!”苏战目眦欲裂,疯狂地挣扎着,铁链被他撞得震天响,“放开她!你们这群畜生!放开我妹妹!”
“哥!”苏凌月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保重!”
铁门“哐当”一声在她面前关上,隔绝了兄长的怒吼和父亲那沉重的目光。
……
当苏凌月再次走出天牢那扇巨门时,正午的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那股浓重的恶臭依旧残留在她的鼻腔和喉咙里,让她几欲作呕。她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了!”云香哭着冲上来,死死地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我没事……”苏凌月摆了摆手,推开了云香递过来的水囊,“走,我们回家。”
她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上了那辆来时的青布小轿,车夫一扬鞭,马车便“哒哒”地朝着将军府的方向驶去。
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声响。苏凌月靠在轿壁上,浑身虚脱。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就在马车即将拐过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时,异变突生!
“吁——”
一声凄厉的马嘶划破了长街的喧闹。
紧接着,便是人群的尖叫声和桌椅板凳被撞翻的巨响。
“怎么回事?!”云香吓得一把抓住了苏凌月。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车夫的惊呼声在外面响起。
苏凌月猛地掀开轿帘一角。
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双目赤红,口吐白沫,正拖着半截断裂的货车车厢,疯了一般地朝着她们的马车直冲而来!
街上的行人早已吓得四散奔逃。
“快!快调头!”苏凌月厉声喝道。
“来不及了!小姐!”车夫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那匹惊马已经近在咫尺,它那巨大的马头和狰狞的表情在苏凌月眼中瞬间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大鸟般从街边的二层茶楼上一跃而下!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
那人影在半空中抽出长剑,却并未用剑刃,而是用剑鞘,精准无比地“啪”的一声,抽打在了惊马的脖颈动脉之上。
那匹还在疯狂前冲的惊马,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蹄抽搐着,滑行了数丈,最终停在了苏凌月马车的车辕前,只差几寸便要撞上。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苏凌月和云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无人色。
那个青衣身影轻巧地落在地上,收剑入鞘。他转过身,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一身剪裁合体的青色锦袍,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显然是出身不凡。
他掸了掸衣袖上本不存在的灰尘,朝着苏凌月的马车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温润如玉。
“车内的夫人,受惊了。”
苏凌月透过轿帘的缝隙,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
她的心跳依旧很快,但她的眼神却早已恢复了冰冷。
她看了一眼那匹倒地不起的马。在它不断抽搐的后臀上,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针,正微微颤动着。
她又看向那个青年。
他站立的姿势,他落地的沉稳,以及他方才那精准的、只用剑鞘便能一击制服惊马的手法,绝非寻常的世家公子所能做到。
这是一场戏。
一场拙劣的、“英雄救美”的戏码。
「又是谁的试探?」
苏凌月的心沉了下去。这天启城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她的声音从轿帘后传出,平静,且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车夫,我们走。”
“是,小姐。”
马车缓缓地绕过了那匹还在抽搐的马,继续前行。
那青衣青年显然没想到自己“救”下的美人竟是这般冷淡的反应,他脸上的笑容一僵,站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马车拐过街角,苏凌月最后看了一眼。
只见那青衣青年还站在原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那青年点了点头,脸上的错愕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精明的算计。
苏凌月缓缓地放下了轿帘。
「又一个棋手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