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
秋雨之后的晨雾弥漫了整个天启城,如同一层薄薄的、冰冷的轻纱,将昨日的喧嚣与肮脏尽数掩盖。
苏凌月一夜未眠。
她端坐于梳妆台前,身上依旧是那件素白色的衣裙。烛火早已燃尽,烛泪凝固在银质烛台上,结成一朵丑陋的、僵硬的花。室内没有一丝光亮,只有窗外那片近乎于青灰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她如雕像般的剪影。
清风苑内一片死寂。与府外那早已因“皇子争风吃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传闻,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
她在等。
等那个决定她全家生死的时刻,等那个她根本无法信任的盟友,送来她的“剧本”。
云香靠在门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毯子,早已沉沉睡去。她呼吸均匀,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苏凌月静静地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她的心跳平稳,平稳得近乎停滞。握在膝上的双手交叠,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怕吗?」
她问自己。
镜中的那双眼睛幽深、冰冷,像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活人。
「不怕。」
死过一次的人,早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恐惧这种情绪,连同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恨,都已在那场满门抄斩的地牢烈火中烧成了灰烬。她现在只是一具被仇恨驱动着、精密计算着每一步的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突兀地侵入了这片死寂。
并非声音。
而是一种……“存在”。
仿佛室内的温度骤然又下降了几分。空气中那股燃尽的蜡烛焦味里,混入了一丝极其淡薄的、铁锈与血腥的气息。
苏凌月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紧。她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改变频率,只是透过那面模糊的铜镜,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那片最浓重的黑暗——房梁。
只见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房梁的阴影中滑落。他不是“跳”下来的,而是“滴”下来的,仿佛他本就是那里的影子。
他落地时没有发出半分声响,连尘埃都未曾惊动。仿佛他本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
那人一身紧窄的黑衣,脸上带着一张无悲无喜的银色面具,身形如同一柄出鞘的、淬了剧毒的利刃。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一股比天牢典狱长还要浓重、还要冰冷的血腥气。
门口的禁军侍卫毫无反应。
睡梦中的云香也毫无察觉。
苏凌月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影卫。」
她想起来了。前世传闻中,太子暗中培养的那个最神秘、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秘密组织——“影阁”!
这就是赵辰真正的实力。禁军守在明处,是他权力的“面子”,是他用来在朝堂上博弈、演给皇帝看的;而这群藏于暗处的影卫,才是他杀人的“里子”,是他真正的、不为人知的獠牙。
“苏大小姐。”
那影卫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听不出男女,更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半分废话,只是将一个黑色的长条木盒,无声地放在了苏凌月的梳妆台上。木盒落下的瞬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凌月缓缓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直视着那张银色面具。
她打开木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套粗布麻衣。质地坚硬,带着一股刺鼻的、廉价的浆洗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藏不住的汗馊味。看样式,是城外山匪流寇常穿的短打。苏凌月拿起衣服,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她的指尖,带来一阵陌生的刺痛。
第二样,是三颗蜡封的黑色药丸。龙眼大小,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介于草药和腐肉之间的味道。
第三样,是一柄三寸长的、锋利无比的匕首。通体漆黑,只有刃口在微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刀柄上没有装饰,只在末端刻着一个极小的、用篆体写就的“辰”字。
“殿下有令。”影卫的声音如同机器般冰冷,“这是‘三息散’,服下后,一刻钟内,心跳与呼吸俱停,脉象全无,与死人无异。药效,只有六个时辰。”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
「六个时辰。」
只有六个时辰。
也就是说,如果六个时辰之内赵辰的人没有“救”走他们,或者……赵辰“忘了”去救他们,他们就会在棺材里活生生地窒息而死。
「好一个双重保险。」
这根本不是什么假死药,这是一道催命符。是赵辰拴在她和苏家脖子上的一条无形的、精妙的锁链。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们的命,从服下这颗药开始,就彻底交在了我的手里。
“朱雀大街,‘福运来’酒楼二楼雅间。”影卫继续说道,仿佛没有看到苏凌月那瞬间冰冷的眼神,“囚车会在巳时三刻准时经过。您,只有一次机会。”
“我该如何出府?”苏凌月问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门口全是禁军的人。
影卫没有回答。他走到了苏凌月房中那顶立地穿衣镜前,伸手在镜框的雕花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三下。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面巨大的穿衣镜竟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不见底的密道。
一股陈腐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密道里倒灌而出,吹乱了苏凌月额前的碎发。
苏凌月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比影卫出现时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闺房。
镇国将军府最核心、最私密的内院。
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竟不知在何时,早已被太子的人挖通了密道。
「他到底……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她原以为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如今才发现,她从一开始就活在猛虎的利爪之下,而不自知。赵辰的“病弱”是他最好的伪装,而在这伪装之下,他的触手早已伸遍了天启城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伸到了她的枕边。
“时辰不早了。”影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催促,“苏大小
姐,请吧。”
苏凌月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惧与愤怒强行压了下去。
她没有再多问一句。她知道,从她踏入这条密道开始,她就再也没有了退路。
她迅速地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嫡女身份的丝质衣裙,换上了那套粗粝的、磨得皮肤生疼的短打。她将三颗药丸和那把刻着“辰”字的匕首贴身藏好。那冰冷的刀柄贴着她的肌肤,像一个永恒的烙印。
她看了一眼在软榻上睡得正沉的云香,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她生活了十六年的闺房。
然后,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影卫在她身后跟入,穿衣镜缓缓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苏凌月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正走在通往黄泉的路上。
……
巳时二刻。
天启城,朱雀大街。
因着三皇子与安国公府的“风流案”,今日街上的行人比往日里少了几分,却多了无数双躲在暗处看热闹的眼睛。这正是苏凌月和陆之渊联手“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舞台”。
‘福运来’酒楼二楼,临街的雅间内。
苏凌月一身短打,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正坐在窗边。雅间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酒水和剩菜的馊味,但她恍若未闻。
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袖中的那把匕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在等。
等那辆决定苏家命运的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