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前世地牢里那种混杂着血腥与霉味的黑暗,也不是“三息散”发作时那种沉入冰海、被彻底剥夺五感的绝对虚无。
这是一种厚重的、带着沉香气息的黑暗,温暖,却又令人窒息。
意识最先被唤醒的,是痛觉。
右肩胛骨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火烧火燎的剧痛。那把绣春刀贯穿身体的触感是如此清晰,仿佛还牢牢地插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那里的皮肉,带来一波新的折磨。
紧接着,是喉咙。
干涸、刺痛,像是被烈火灼烧过。那股苦涩到极致、混着腐肉般恶臭的药味仿佛还残留在舌根,让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沙哑的呻吟。
她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她以为的棺木顶盖,也不是天牢阴冷的停尸房石壁。
而是一方用整块金丝楠木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床顶,木质的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温润而昂贵的光泽。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价格堪比黄金的龙涎香,正从一方小小的兽首铜炉中袅袅升起,但这股香气并不能完全掩盖房间里另一股更浓重、更刺鼻的草药味。
「这里是……?」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朱雀大街那片血腥的混乱中,停留在她从囚车滚落、坠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
苏凌月试着撑起身体。
“嘶——”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右肩传来,那痛楚如此尖锐,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那套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粗布短打不见了,取而代 F之的是一身干净、柔软、触感细腻的丝质中衣。而她的右肩,已经被处理得当,用洁白的、上好的细麻布层层包扎,绷带上还渗出淡淡的、极其珍贵的玉肌膏的清香。
这不是囚犯该有的待遇。
“你醒了。”
一个平静的、不带半分病态虚弱的声音,从房间的阴影处传来。
这个声音……
苏凌月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在距离床榻不远的阴影中,一方棋盘后,太子赵辰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没有坐在轮椅上,也没有披着那件万年不变的貂皮斗篷。他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挽着。他面前摆着一方棋盘,手中正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在指尖缓缓摩挲。
他没有咳嗽。
甚至连呼吸都比在金銮殿上时要平稳得多。那张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玉石般的、非人的冰冷。
那副“病弱”的、仿佛随时会死去的伪装,被撕得干干净净。
“赵辰。”苏凌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死死地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看来,‘三息散’的滋味,不太好受。”赵辰将那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里没有半分同情。
苏凌月顾不上自己撕裂般的伤口,也顾不上他撕下的伪装。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父亲……兄长……”她的声音因急切而破了音。
“他们很安全。”赵辰的回答轻描淡写,“和你一样,在一个……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安全?”苏凌月想笑,但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只能化作一阵痛苦的抽气。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戒备,“朱雀大街……你都算到了,是不是?!”
“我算到了你会入局。”赵辰缓缓站起身,那动作流畅而平稳,没有半分虚弱。他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半分人影。
“我给了你药,给了你匕首,给了你密道。”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磨的作品,“是你自己,选择了跳上那辆囚车。”
他的潜台词清晰无比:是你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那些‘山匪’。”苏凌月强忍着疼痛,迎上他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你的人,还是赵弈的人?”
赵辰微微挑眉,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赞赏”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病态,只有冰冷的、纯粹的算计。
“苏凌月,他们是谁的人,重要吗?”
“他们是‘必须存在’的人。”他慢条斯理地走回棋盘边,重新坐下,仿佛在给一个不成器的学生讲课。“一场完美的‘劫囚’与‘灭口’同时上演,总需要足够的演员。赵弈需要他们来‘灭口’,而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苏凌月全懂了。
「而你,需要他们来‘作证’。作证苏家确实被‘山匪’所杀,死无对证。你借了赵弈的刀,来完成你自己的局!」
她的血液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我扔下的匕首。”她继续试探,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那个龙鳞卫。你杀他了吗?”
“一个忠心护主、在与‘山匪’的搏斗中不幸殉职的龙鳞卫,”赵辰轻描淡写地落下了一枚黑子,封住了她的一片大龙,“父皇……会追封的。”
苏凌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没杀。
他不仅没杀,还顺水推舟地让那个龙鳞卫“殉职”了。一把刻着“辰”字的匕首,出现在一个“殉职”的龙鳞卫身边。这出戏,简直天衣无缝。
他把自己从这场截杀中摘得干干净净。
这盘棋,他算计的根本不止她和赵弈,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
“所以……”苏凌月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我苏凌月,我父亲,我兄长……从今往后,就是殿下您养在暗处的……三具‘尸体’。”
“尸体没有用处。”赵辰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她的内心。
他站起身,再一次走到了她的床前。那张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残忍的、锋利的笑意。
“我救的,是三把最锋利的、只听我号令的刀。”
他倾下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那声音轻得如同魔鬼的低语,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苏凌月,你的新身份,准备好接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