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的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那片刻的温暖与烛光被彻底隔绝。
影一那如鬼魅般的身影在前方引路。他没有走回头时的密道,而是领着他们穿过了一条更为幽深、完全由冰冷青石砌成的甬道。甬道里没有灯,只有每隔十步才开凿出的一扇窄小的、仅供呼吸的气窗,透进一丝丝天启城上空那灰蒙蒙的、毫无温度的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淡淡的硝石气味。
苏战穿着那身不合身的甲胄,戴着那张憋闷的人皮面具,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石。他不再是那个统领千军的“战神”,他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你们的据点,在‘雀舌巷’。”
影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冰冷、平直,不带半分情感,仿佛他不是在对“同僚”说话,而是在对两件刚刚入库的“兵器”下达指令。
“影十一,影十二。这是你们的腰牌。”他从怀中摸出两块冰冷的铁牌,头也不回地向后抛去。
苏战下意识地接住,那铁牌入手极沉,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影”字,背面则是两个小小的篆字——“十一”。
苏凌月接住了另一块——“十二”。
“殿下给你们的权限,”影一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可调阅‘乙字库’以下所有卷宗,可支取三千两以内的银钱,可……指挥五名‘丁’字号影卫。”
苏战的眉头在面具下狠狠拧起。
「乙字库?丁字号?」
这“影阁”之内,显然等级森严。赵辰嘴上说着“所有资源,任由调遣”,可影一这番话,却处处透着“限制”。
苏凌月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五名影卫?”
“是。”影一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似乎是在嘲讽,“二位刚入阁,资历尚浅。能指挥五人,已是殿下……破格的恩典。”
苏凌月不再说话。
她知道,赵辰依旧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他既要用他们这把锋利的刀,又怕这把刀会反噬其主。
这五名影卫,名为“下属”,实为“监视”。
甬道走到了尽头。
影一推开一扇伪装成水井内壁的暗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糟和潮湿马粪的气味扑面而来。
外面竟是一家破败的马厩。
“据点就在隔壁的茶楼。”影一压低了声音,“卷宗在三楼。你们只有两天半的时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身形一闪,便如同一片黑色的叶子,融化在了马厩后巷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他妈的……”苏战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那块“影十一”的铁牌狠狠攥进了掌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就是我们的‘新身份’!”
“哥。”苏凌月的声音从“影十二”那张平凡的面具下传来,异常冷静,“收起你的脾气。从我们‘死’在朱雀大街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资格发怒了。”
她率先走出了马厩。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抱怨。是……赢。”
……
雀舌巷,三日楼。
这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楼,门面狭小,茶客也三三两两,皆是些引车卖浆的苦力。
苏凌月和苏战用腰牌从后门进入,直上三楼。
三楼的格局与楼下截然不同。这里被完全打通,成了一个巨大的藏书阁。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黑铁书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牛皮卷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味。
“影十一、影十二,前来报到。”苏凌月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沉声道。
“唰。”
五名和影一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影卫,如同从墙壁的影子里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单膝跪地。
“‘丁’字号,听候二位调遣。”
苏凌月没有半分惊讶。她径直走到那面标注着“天启·科考”的书架前,冷声道:“我需要本届秋闱所有落榜学子的名单、家世背景,以及他们……近三日的全部动向。”
“遵命。”五名影卫没有半分迟疑,立刻分散开来,在书架间飞速地翻找。
很快,十几份卷宗被整齐地摆在了苏凌月面前。
苏凌月一目十行地翻阅着。
苏战则站在她身后,警戒着四周。他做不来这种精细的文书活,但他能保证,任何人都休想在他妹妹全神贯注时,靠近她三尺之内。
“找到了。”苏凌月的指尖,点在了一份卷宗上。
“洛城,李慕。”
她抬起头,看向那五名影卫,“此人,现在何处?”
“回影十二大人。”一名影卫立刻回答,“李慕,洛城人士,寒门出身,才学卓着,本是今科状元的大热人选,却意外落榜。此人……似是落榜学子的领袖。”
“他落榜后,曾三度状告礼部主考官。昨日……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现正与其余十几名落榜学子,一同……聚集在城西的‘破瓦寺’。”
“破瓦寺……”苏凌月缓缓合上了卷宗。
「聚集……」
“他们要做什么?”
“回大人,”那影卫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们……似乎是走投无路了。听闻……他们正在联名,写一份……‘万言血书’,准备在琼林宴当日,拦驾呈冤。”
苏凌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拦驾呈冤?
前世,她只在话本里听过这种事。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去拦皇帝的御驾,还要呈上用自己的血写成的状纸?
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备马。”苏凌月的声音里不带半分感情,她将那张“影十二”的面具重新戴好,“去破瓦寺。”
……
城西,破瓦寺。
这里早已荒废,只剩下了几间四处漏风的偏殿。
苏凌月和苏战刚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着贫穷的酸腐气。
偏殿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书生。他们个个衣衫褴褛,神情激愤而又绝望。
为首的,正是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李慕。
他靠在早已倒塌的佛像基座上,一条腿用破布胡乱地包裹着,还在往外渗着血。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白麻布。
那不是白麻布。
那是一张……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的“状纸”。
他身旁的几个书生,正颤抖着,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指尖,在那张“血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苍天无眼!权奸当道!”
“十年寒窗!竟不敌一箱黄白之物!”
“我等……不服!!”
李慕看到苏凌月和苏战这两个不速之客,那双因发热而通红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警惕和……死志。
“你们……是什么人?”他抓起了身边的一根木棍。
“救你们的人。”苏凌月没有摘下面具。她的声音被面具变得沉闷而又中性。
“救我们?”李慕惨笑一声,“这天启城里,还有人敢救我们这些‘废人’吗?你们是……赵弈派来灭口的吧!”
“我们若是他的人,”苏凌月淡淡道,“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将那块“影十二”的铁牌,扔在了李慕面前。
“我们来自何处,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和你们……有共同的敌人。”
李慕看着那块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的铁牌,呼吸猛地一滞。
“你们……”
“这封血书,”苏凌月一脚踩在了那张尚未干涸的“状纸”上,“呈不上去。”
“就算呈上去了,”她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也只会为你们……和你们的家人,招来灭顶之灾。”
“你!”所有的书生都怒目而视。
“那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年轻的书生绝望地嘶吼道,“难道就让我们含冤而死吗?!”
“不。”苏凌月看着他们,一字一顿。
“我要的,不是你们的‘冤屈’。”
“我要的,是他们的‘证据’。”
她蹲下身,与李慕平视,那双透过面具孔洞露出的眼睛,亮得像两簇鬼火。
“你们的血书,毫无用处。”
“但你们的‘请愿’……”她缓缓地拿起了那张血书,目光落在了最上方那几个用血写成的、斗大的字上——
「公道」。
“你们的‘请愿’,我接了。”
“我不要你们的血。”她看着李慕,“我要那个状元郎……林玉风。我要他……身败名裂的‘铁证’。”
李慕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那张面具。
许久,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早已被翻得卷了边的、泛黄的……诗集。
“这是……我同乡好友,三年前病逝的柳七的遗作。”
“而今科状元林玉风的那篇……‘惊世之作’……”
李慕的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
“……就抄自这本诗集……第九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