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地势较低的曹营就如同一座坟墓。
一个以天地为椁,以山洪为葬,以十万曹军性命为陪的巨大坟墓。
山洪排山倒海喷涌而来,曹营瞬间被大水覆没。
“噗!”
夏侯渊猛地从浑浊的泥水中探出头,剧烈地咳嗽着,吐出的不只是水,还有一口猩红的鲜血。
洪水泥沙俱下,裹挟着折断的树木、士卒的尸体和破碎的旗帜,如同一条愤怒的黄龙,在他身侧咆哮而过。
他死死抓着一截漂浮的巨大断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那身引以为傲的精甲,此刻却成了拖拽他坠入深渊的铅块。
不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炸响,许褚那魁梧如魔神的身躯竟也从激流中挣扎出来,他一拳砸碎了冲向面门的一具战马尸骸,赤红的双目在雨幕中犹如两盏血灯。
他看到了夏侯渊,也看到了漂浮在周围,那些已经分不清是生是死的袍泽。
他们活下来了,但活下来,或许比死去更加痛苦。
“将军!”幸存的曹兵,三三两两地靠拢过来,他们爬上旁边的山川,眼中只剩下恐惧和茫然。
这里,已经是一片泽国。
然而,吕布军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杀——!”
山岗之上,战鼓声如催命的雷鸣,无数黑色的旗帜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臧霸手持长刀,一马当先,从高处俯冲而下,他的身后,是无数嗷嗷叫着,士气高昂的吕军士卒。
他们就像是山间的猎人,居高临下地收割着被洪水逼到绝路的猎物。
“稳住!结阵!都给老子稳住!”夏侯渊嘶声力竭地咆哮,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上沾满了泥水。
然而,所谓的军阵,在这片泥泞与洪水的交界处,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曹军士卒脚下不稳,心神已溃,许多人甚至没能举起兵器,就被冲下来的吕军一刀砍翻,滚烫的鲜血立刻被冰冷的雨水冲散。
“夏侯妙才!纳命来!”臧霸的吼声穿透雨幕,他的刀势大开大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悍,直劈夏侯渊面门。
夏侯渊眼神一凛,所有的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困兽般的凶光。
他不退反进,脚下在泥地里一滑,身形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刀锋,手中佩刀如毒蛇出洞,反手撩向臧霸的肋下。
这是他毕生武艺的精华,是速度与技巧的极致。
“铛!”
火星四溅,臧霸竟以后发先至的姿态,用刀柄格开了这致命一击。
两人的兵器在瞬息之间碰撞数次,每一次交击,都带起一片飞溅的泥浆和刺骨的杀意。
另一边,更为狂暴的对决早已展开。
文丑如一尊移动的铁塔,手中长枪横扫,直接将三名曹兵连人带盾扫飞出去。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个浑身散发着暴虐气息的“虎痴”许褚。
“许褚!可敢与我一战!”
“吼!”许褚没有废话,他扔掉了手中沉重的盾牌,双手紧握大刀,脚下猛然发力,整个人如炮弹般射向文丑。
泥水在他脚下炸开,形成一道扇形的水浪。
他已经杀红了眼,理智被求生的本能和无尽的愤怒所取代。
枪与刀,在战场的中心轰然相撞。
那不是兵器交击的声音,更像是两座山峰的对撼。
每一次碰撞,周围的士卒都会被无形的劲气震得连连后退。
许褚的刀势重若千钧,势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碾碎。
而文丑的枪法却更加刁钻狠辣,枪尖在漫天雨水中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电光,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战场上的厮杀惨烈到了极点,但曹军的败亡,却是由另一支军队的出现而彻底注定的。
“咚——咚——咚——”
下游的河道上,忽然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鼓声。
数十艘楼船冲破雨幕,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船头之上,一面“高”字大旗迎风招展,高顺按剑而立,面沉如水。
他身后的陷阵营甲士,如雕塑般肃立,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人间炼狱。
船上的弓弩手已经就位,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岸上每一个仍在挣扎的曹军。
“降者不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船上,从山岗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彻底碾碎了曹军残兵最后的一丝斗志。
他们看着滔滔洪水,看着高处俯冲的敌人,再看着下游截断去路的战船,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感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扑通”、“扑通”……
兵器被扔进泥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曹兵们跪倒在地,高举双手,哭喊着投降。
大势已去,抵抗,只意味着毫无意义的死亡。
“不准降!谁敢降,老子先杀了他!”夏侯渊一刀逼退臧霸,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
然而,他的怒吼,早已被淹没在降者的哀求和吕军的欢呼声中。
“仲康!走!进山!”夏侯渊当机立断,对许褚发出一声爆喝。
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只要能逃进这片连绵不绝的山林,他们就还有机会!
许褚一刀奋力劈开文丑,虎目中闪过一丝清明。
他咆哮着,为夏侯渊杀开一条血路。
两人一前一后,如两头发狂的猛兽,不再恋战,拼死向着侧后方的密林冲去。
文丑立在原地,并未立刻追击。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他看穿了夏侯渊的意图,却不慌不忙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对着周围的吕军下达了一个诡异的命令:
“传令!围住那片山林,只围不杀!主公要活的!”
瞬间,狂暴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由无数吕军士卒组成的,正在缓缓收紧的大网。
战场的气氛陡然一变,从血腥的厮杀,转为了一场无声的、步步紧逼的猎杀。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沸腾的杀意,而是令人窒息的心理压迫。
夏侯渊和许褚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的黑暗中,身后,是渐渐合围的火把与人影。
整个河谷,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这片由绝望和死亡主宰的寂静中,从战场的另一端,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偏僻角落,陡然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无尽战意的怒吼。
那吼声……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