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外。
刘备的目光望向远方徐州城的轮廓,那颗压抑了太久的心,终于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身旁的曹仁,身为曹操的族弟,此刻正意气风发地谈论着破城后的封赏,言语间充满了对刘备这位“皇叔”的轻慢。
刘备只是微笑着附和,姿态谦卑得如同一个仰仗曹操鼻息的客将,但那低垂的眼帘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牢笼已经打开,哪怕只是露出了一条缝隙,他也定要化作真龙,乘风雷而去。
许昌,司空府内,气氛却与出征大军的昂扬截然相反。
一盏油灯在郭嘉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急促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丞相,万万不可!刘备乃当世枭雄,有关羽、张飞这等万人敌为爪牙,此去徐州,无异于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啊!”
一旁的程昱也重重顿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奉孝所言极是!刘备心怀大志,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丞相前番煮酒论英雄,已识其胸怀,为何今日却亲手为他解开束缚?”
曹操手持竹简,目光深邃,起初他并未将二人的谏言放在心上。
刘备兵不过数千,将不过关张,皆在他掌控之中,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可郭嘉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了他的心上。
“丞相,袁术此番虽败,但淮南之地人心未定。刘备素有仁德之名,若他振臂一呼,占据一方,则我军腹背受敌,北方袁绍更是虎视眈眈,届时悔之晚矣!”
“啪”的一声,竹简被曹操猛地合上。
冷汗,瞬间从他的额角渗出。
他想起了刘备请缨时那过于谦恭的眼神,想起了他告别时那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
原来,那一切都是伪装!
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不是忠诚,而是压抑了许久的勃勃野心。
他算计了天下人,今日却险些被这个织席贩履之徒算计了去!
“许褚!”
“末将在!”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应声而入。
“速带虎卫骑,将刘备追回!”曹操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但话音刚落,一丝犹豫又掠过心头。
大军已经开拔,自己亲口任命的副帅,却又派人追回,岂非向天下人昭示自己出尔反尔,识人不明?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就说我还有军情要事相商,让他速速返回。”
官道之上,许褚率领的虎卫骑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马蹄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马蹄声如雷,很快便追上了缓缓行进的大军。
当许褚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出现在刘备面前时,关羽和张飞几乎是同时按住了腰间的兵器,眼神凌厉如刀。
“玄德公,丞相有令,命你立刻返回许昌。”许褚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刘备心中一沉,但他脸上却未露出丝毫慌乱。
他从容下马,对着许褚拱手一礼,微笑道:“不知丞相召我回去,所为何事?如今大军已在途中,我身为副帅,怎可擅离职守?”
“丞相说有要事相商。”许褚言简意赅,他只管传令,不善言辞。
“哦?”
刘备的笑容愈发温和,眼中却闪烁着精光。
“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丞相授我兵符,命我为副帅,辅佐子孝将军征讨徐州,此乃军令。
如今两军交战在即,我若无故折返,岂非视军令如无物?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请仲康将军回去禀报丞相,待我攻克徐州,班师回朝之日,定向丞相请罪。”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搬出了“军令如山”的大道理,又将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主动提及“请罪”,让许褚完全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许褚愣住了,曹操只让他“追回”,并未说如果刘备不回该当如何。
“啊?这…”
他看了一眼刘备身后那两个按剑而立、杀气腾腾的壮汉,终究还是拨转了马头,带着满腔的憋闷,飞驰而去。
望着许褚远去的背影,刘备缓缓直起身子,那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天高海阔,再无人能轻易束缚住他了。
大军顺利抵达徐州城下。
面对坚城,曹仁一时束手无策。
刘备则在此刻“恰到好处”地献上了一计。
他向曹仁分析,徐州守军虽众,但兵力分散于小沛、广陵等地,我军若围攻主城,旷日持久,不如分兵两路,同时出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一战可定。
曹仁深以为然,当即采纳了刘备的计策。
刘备则主动请缨,要求率领一支偏师,前往最为偏远的广陵,以牵制敌军侧翼。
曹仁巴不得将这个声名在外的皇叔支得远远的,以免他争抢头功,欣然应允。
当刘备带着那三千属于自己的军队,与曹仁分道扬镳,朝着东南方向的广陵进发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曹军的帅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然而,抵达广陵之后,刘备并未如曹仁预期的那样立刻展开猛攻。
他下令安营扎寨,高筑墙,深挖壕,日夜操练兵马,却对攻城之事闭口不提。
将士们不明所以,关羽和张飞也有些焦急,唯有刘备每日只是观察着天时,研究着地图,神情愈发凝重。
夜深人静,营帐之内,油灯的光芒将刘备的身影拉得颀长。
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近在咫尺的广陵城上,而是缓缓扫过整个徐州,掠过兖州,最终落在了北面那片代表着袁绍势力的广袤区域。
逃离许昌的狂喜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
他清楚地知道,他得到的不过是片刻的喘息之机。
曹操的雷霆之怒随时可能降临,而仅凭手中这三千人马,在这乱世之中,想要站稳脚跟,无异于在惊涛骇浪中驾驶一叶扁舟。
生机,究竟在何处?
是进,是退,还是……藏?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广陵与下邳之间的一片复杂山地水网之上,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风暴将至,如何才能在这片土地上,为自己,也为追随自己的兄弟们,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的藏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