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京师的夏夜闷热如蒸笼,空气中弥漫着烧纸钱的焦糊味。
天上有乌云压顶,似乎在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
皇城根下,李府。
这座御赐的豪宅虽然金碧辉煌,却静得像是一座坟墓。门口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旁,十二个时辰都站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们名为护卫,实为看守,那双双警惕的眼睛,连一只飞进府里的苍蝇都要审视三遍。
府内,后花园的假山下。
李苏穿着一身宽松的白布单衣,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盯着一堆刚刚运进来的无烟煤发呆。
在他身后,孙得胜依然穿着那身怎么也不肯脱下来的灰色棉军装(虽然已经剪短了袖子),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眼神阴鸷地盯着四周的高墙。
“大人,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孙得胜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压低声音抱怨道:
“咱们都在这儿关了一个月了。外面的弟兄们传不进消息,里面的消息送不出去。天天就是陪皇上做木工,要么就是在那格物院里磨铁蛋子。咱们神机新军的威风,难道就要磨死在这四方天里?”
李苏没有回头,只是用蒲扇柄拨弄着那堆煤块,淡淡说道:
“得胜,你听过熬鹰吗?”
“熬鹰?”
“对。朝廷现在就把我当成那只鹰。他们给好肉吃着,给好房子住着,就是不让我飞。他们想磨掉我的野性,等我变得像家鸡一样听话了,再放出去给他们捉兔子。”
李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鹰是吃人的。”
“哗啦——”
就在这时,一辆运送蔬菜的驴车从侧门驶入。
赶车的老汉看起来步履蹒跚,但在经过李苏身边时,脚下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指在车辕上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笃,笃笃。
这是神机夜不收的最高级别暗号。
李苏眼神一凝,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假装检查蔬菜的新鲜度,手却极快地从那堆大白菜底下摸出了一个密封的蜡丸,顺势塞进了袖子里。
……
书房,密室。
烛火摇曳。李苏捏碎蜡丸,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那是宋应星从辽东发来的密信。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和愤怒的情况下写就的。
李苏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啪!”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都在跳动。
“欺人太甚!这帮狗官!”
李苏咬牙切齿,眼中杀气腾腾。
“大人,出什么事了?”孙得胜急忙问道,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户部……那帮清流!”
李苏把纸条递给孙得胜,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朝廷拨给辽东的十万石军粮,到了广宁,变成了三万石!而且全是发霉的陈米!”
“更可恨的是,他们在米里……掺了沙子!一半米,一半沙!”
“什么?!”
孙得胜眼珠子都红了,青筋暴起:
“掺沙子?这是给人吃的吗?神机营的弟兄们在前面拼命,他们在后面喂我们吃沙子?!这帮畜生!”
“宋长庚在信里说,神机新军还能靠咱们之前存下的土豆和羊肉撑着。但那些刚收拢的流民,还有罗一贯手下的守备军,已经开始有人饿死了。”
李苏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和那些端着掺沙烂粥却不敢抱怨的士兵。
这就是大明。
烂到根子里的大明。
他在前方流血,文官在后方吸血。这不仅仅是贪污,这是谋杀。他们在逼李苏低头,逼他在京城做一个富家翁,彻底交出本溪的控制权。
“大人!反了吧!”
孙得胜拔出匕首,狠狠插在桌子上,“咱们杀出去!回辽东!带着弟兄们清君侧!把这帮狗官全宰了!”
“杀?”
李苏睁开眼,看着摇曳的烛火。
“杀几个贪官容易。但杀了一个,还会上来十个。这种烂,是烂在制度里,烂在人心里的。”
“而且,我现在手里没有兵。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杀不穿这京城的九门提督府。”
李苏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那漆黑的夜色。
“他们敢这么做,就是觉得我李苏现在是笼中鸟,没牙的老虎,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掌握着**‘清议’,掌握着‘笔杆子’**。他们可以颠倒黑白,把吃空饷说成是节俭,把掺沙子说成是军粮损耗。哪怕我真的杀了他们,史书上也会写我是‘跋扈武夫’,而他们是‘死节忠臣’。”
“要想赢,就得换个战场。”
李苏猛地转身,走到书架旁,一把扯下了盖在一台奇怪机器上的黑布。
那是一台由精钢打造的、结构复杂的机器。巨大的滚筒,精密的齿轮,还有连接着小型蒸汽机的传动带。
这是李苏被软禁这两个月来,没日没夜设计制造出来的东西——
蒸汽轮转印刷机。
“孙得胜。”李苏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
“在!”
“你在京城还有多少暗桩?”
“回大人,还有三十个兄弟,都散在市井里,开了几个茶馆、书寓做掩护。虽然人不多,但这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他们钻不进的地方。”
“好。”
李苏抚摸着冰冷的机器滚筒:
“从明天开始,咱们不造枪,不造炮。”
“咱们造**‘纸’**。”
“纸?”孙得胜愣住了。
“对。带字的纸。”
李苏眼中闪烁着一种孙得胜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比杀人还要可怕的光芒:
“我要办一份报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大明民报》。”
“我要把辽东那掺了沙子的米,把那些饿死的百姓,把那些官员贪墨的账目,统统印在纸上!”
“我要让这京城的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贩夫走卒,都知道他们在辽东干了什么!”
“他们不是喜欢讲道理吗?不是喜欢占领道德高地吗?”
李苏冷笑一声:
“那我就把他们的底裤扒下来,挂在城门楼上晒晒!”
“到时候,我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这天下人的唾沫星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