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三月二十五。京师,户部太仓银库。
沉重的库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股陈年的霉味夹杂着新鲜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户部尚书毕自严站在阴暗的库房门口,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也照亮了那堆刚刚入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箱。
五万两。
对于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来说,这笔钱或许只是杯水车薪,大概只够九边重镇半个月的粮饷。但在如今这个国库里甚至能跑老鼠的年头,这五万两白银,就像是垂死之人喉咙里的一口续命汤。
“尚书大人,都点验过了。”
户部银库郎中捧着账册,手还在微微发抖,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亢奋:
“全是足色的纹银,火耗几乎为零。而且……而且这银子的成色,比咱们官炉里炼出来的还要纯。每一锭上都印着‘石见’二字,还有……”
郎中顿了顿,偷眼看了一下毕自严的脸色,压低声音道:
“还有‘天启龙洋监制’的钢印。”
毕自严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他伸出枯瘦的手,从箱子里拿起一锭银子。
银锭冰凉,沉甸甸的压手感让他那颗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摩挲着那个“天启”的字样,嘴角勾起一抹复杂至极的苦笑。
用先帝的年号,送当今皇上的礼。
李苏啊李苏,你这是在给皇上送钱,还是在给皇上上眼药?你是在告诉满朝文武,你只认那个宠信你的木匠皇帝,还是在提醒当今圣上,这大明的家底,其实是在你手里?
“入账吧。”
毕自严放下银锭,声音疲惫:
“名目就写……‘东瀛抚慰司’进贡海税。”
“抚慰司?”郎中一愣,“大人,朝廷没设这个衙门啊……”
“蠢货!”
毕自严猛地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道:
“不设个名目,这钱怎么收?难道写‘逆臣李苏施舍’吗?皇上的脸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记住了!这是税!是李苏替朝廷在海外收的税!是他尽的臣子本分!”
毕自严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堆银子,眼神幽深:
“只要名正言顺了,这钱,咱们就花得心安理得。”
……
翌日。皇极殿,早朝。
今日的朝会,气氛有些诡异。
往日里,只要一提到李苏,御史言官们必定是群情激愤,唾沫横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擅开边衅”、“拥兵自重”、“无君无父”的帽子扣他一头。
但今天,大殿内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就在刚刚,司礼监的大太监王承恩,当众宣读了那份来自天津的奏报,以及户部刚刚入库五万两白银的消息。
崇祯坐在龙椅上,目光冷冷地扫过下方那群平日里高谈阔论的“清流”。
他看到了一张张涨红的脸,看到了躲闪的眼神,也看到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这就是所谓的“气节”?
在真金白银面前,所有的道德文章,似乎都变得哑口无言。
“众爱卿。”
崇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半个月前,兵部尚书还跟朕说,要发兵讨伐李苏,治他个‘叛国’之罪。都察院的折子,也把李苏骂成了董卓、曹操之流。”
“如今,这个‘曹操’,给朕送来了五万两银子。还说以后每个月都有。”
崇祯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目光如刀:
“朕想问问,这笔钱,朕是该收,还是该扔出去?”
大殿内依旧死寂。
扔出去?
开什么玩笑!
在这个大旱连年、流民四起、边关告急的节骨眼上,扔掉五万两银子?谁敢说这句话,不用皇帝动手,户部和兵部的官员能当场把他撕了!
这钱是能救命的!能发俸禄的!能让他们这帮京官过上体面日子的!
良久。
终于,内阁首辅韩爌(东林党领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也是满心苦涩。作为清流领袖,他本该痛斥李苏这种“以利诱君”的行为。但他更是一国首辅,他比谁都清楚国库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陛下。”
韩爌跪倒在地,声音苍老:
“臣以为……李苏虽行事跋扈,有违祖制,但……其心未必全黑。”
“此次远征东瀛,扬我国威,又献白银以充国用。此乃……此乃……”
韩爌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词:
“此乃‘赎罪’之举。”
“既是赎罪,朝廷便可宽大为怀,权且收下。以此银赈济灾民,修缮边防,亦不失为……爱民之道。”
此言一出,群臣仿佛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附和。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
“李苏尚有悔过之心,陛下仁慈,当许其戴罪立功!”
“这银子取之于倭寇,用之于百姓,正合天道!”
崇祯看着台下这群瞬间变脸的大臣,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这就是他的臣子。
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只要给钱,反贼也能变成“悔过之臣”。
“好一个戴罪立功。”
崇祯冷笑一声,坐直了身子:
“既然众卿都这么说,那这钱,朕就收了。”
“传旨。”
“即日起,恢复李苏‘镇海王’爵位俸禄(虽然还是没实土),准其在天津、登州等地设立……‘海外转运司’,专司转运海外……‘税银’。”
“另外……”
崇祯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看向兵部尚书:
“这五万两银子,拨出一半,给京营换装。”
“朕听说,李苏在倭国用的火器极其犀利。孙元化虽然走了,但兵仗局应该还有图纸吧?”
“给朕造!”
“李苏能造,朕也能造!”
“朕不仅要收他的钱,还要用他的钱,练出一支能制衡他的兵!”
这才是崇祯的算盘。
他收钱,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积攒力量。他要忍,忍到自己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再把这把悬在头顶的剑(李苏)给折断。
……
散朝后。宫门外。
韩爌走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步伐沉重。身旁的礼部侍郎凑了上来,低声说道:
“阁老,咱们这就……低头了?”
“这李苏如此收买人心,又掌握着海外金山,长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啊!今日他能送五万两,明日他就能以此为要挟,干预朝政!”
“不低头又能如何?”
韩爌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
“你有钱吗?你能变出银子来吗?”
“没有银子,九边的兵就会哗变,陕西的流民就会杀进潼关。”
“李苏那是毒药,老夫知道。但这毒药外面包着一层糖衣,咱们现在快饿死了,明知是毒,也得吞下去。”
韩爌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巍峨的皇宫,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而且,老夫看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想……与虎谋皮。”
“皇上想用李苏的钱来练兵,再反过来对付李苏。”
“这步棋……险啊。”
“弄不好,就是养虎为患,最后……被虎反噬。”
……
天津卫,大沽口。
送走了报信的信使,苏婉站在“昆仑号”的甲板上,将一封刚刚收到的京师密信递给身边的孙得胜。
“夫君料得没错。”
苏婉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笑意,海风吹动她的斗篷,猎猎作响:
“朝廷收了钱,嘴果然就软了。不仅恢复了爵位,还给了咱们‘转运司’的名分。”
“有了这个名分,咱们以后往来大明的船队,就是官船,谁敢拦,就是阻挠国税。”
孙得胜接过信看了一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帮文官,就是贱骨头。王爷没给钱的时候,骂咱们是贼;给了钱,咱们就是大明的功臣。”
“不过,夫人……”
孙得胜指了指信的末尾:
“皇上把银子拿去练京营了,还想仿制咱们的枪炮。这是想……以后跟咱们算总账啊。”
“让他练。”
苏婉转过身,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海平面。
在那里,李苏正带着舰队,在石见银山进行着残酷的资本原始积累。
“夫君说过,工业的代差,不是靠几万两银子就能追平的。”
“皇上在京城仿制我们的枪,我们在日本已经开始造铁路了;等皇上练出了火枪队,我们的铁甲舰恐怕都已经下水了。”
“他追不上的。”
苏婉伸出手,仿佛要握住那片大海:
“这天下,终究是属于看得更远的人。”
“传令下去!”
“第二批船队起航!这次不运银子,运粮、运布、运人!”
“夫君在日本那边缺人缺疯了。告诉京畿的那些流民头子,想活命、想发财的,都给我上船!”
“咱们要把大明的过剩人口,变成咱们征服世界的兵源!”
海风呼啸。
大明的国运,在这场充满了算计与妥协的金钱交易中,诡异地延续着。
而李苏,也正如他所计划的那样,用银子做锁链,锁住了大明朝廷的手脚,为自己在海外的野蛮生长,赢得了最宝贵的战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