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殿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又过了几日。
那日静虚斋的小小冲突,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很快消散,但冰冷的湖水之下,各自的念头却并未停止翻涌。
容澈安分了不少,至少没再主动去寻玉清珩或澹台明澈的麻烦。
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炽阳居”里,鼓捣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地上散落着各种闪烁着不同光芒的珍稀材料、半成品的阵法盘、以及一些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法宝零件。
他盘腿坐在地上,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沾了点不知名的金属碎屑,眉头紧锁,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手中一个结构精巧、正在缓缓组合的金属圆球,嘴里叼着一根用来稳定灵流的冰晶丝,含糊不清地嘀咕着:
“唔……这个地方的导灵性还是差了点……得换‘星辰银’试试……啧,库房里好像没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随即眼睛一亮,“对了!找澹台明澈那家伙换!他家商行肯定有!”
想到就做,他立刻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就往外冲,准备去“敲诈”澹台明澈。
至于前几天刚把人家气得够呛?容小爷表示,那都不是事儿!为了给殿下弄个新奇玩意儿,面子算什么?
与此同时,玉清珩正在自己的静虚斋内,对着一枚刚刚收到的、来自黑风域驻守弟子的紧急传讯玉简,温润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凝重忧虑的阴云。
玉简中的讯息断断续续,夹杂着凄厉的风声和隐约的魔物嘶吼,汇报的情况远比之前知晓的严重——黑风域的魔气裂隙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扩大的趋势,涌出的魔物越来越强,已有数名低阶弟子重伤,凡人死伤更众,驻守点快要支撑不住了!
身为诛邪盟核心执事,更是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的清虚宗首徒,玉清珩无法坐视不理。
他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必须亲自去一趟!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另一重难以言喻的情绪便悄然缠绕上来。
他若离去,殿下她……是否会有一丝察觉?是否会……有片刻想到他?他更想陪在殿下身边,长长久久。
这个念头如同细微的藤蔓,缠绕着他决意坚定的道心,带来一丝隐秘的刺痛与不舍。
他走到窗边,望向寂雪殿的方向,温润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那里依旧冰冷寂静,毫无波澜。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该有的妄念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清明。
守护苍生,是为大义,亦是他之道。岂能因私心而踌躇?
他迅速收拾好几件必要的法宝和丹药,留下一枚说明情况的玉简置于案上,以便昭云殿侍从知晓他的去向。
随即,他不再犹豫,身化一道清正的剑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昭云殿,直奔那危机四伏的黑风域而去。月白道袍的身影消失在云海之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也带着一丝无人知晓的怅惘。
澹台明澈此刻正于听风小筑内,听取着属下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汇报。
内容正是关于玉清珩匆匆离开昭云殿,前往黑风域的消息。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眸光微微闪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玉清珩去了黑风域……那个连他都觉得棘手麻烦的地方。是为了所谓的“苍生大义”么?真是……一如既往的“正道楷模”啊。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或许……这是个机会?玉清珩不在,那个吵吵嚷嚷的容澈……他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就在这时,院门被毫不客气地“砰”一声推开。
“澹台明澈!快,给小爷来点星辰银!急用!”容澈咋咋呼呼的声音随之响起,人已经闯了进来。
澹台明澈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温润疏离的笑意,看向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容公子,何事如此匆忙?星辰银?此物可不便宜……”
“少废话!小爷拿‘赤炎精金’跟你换!够意思了吧?”容澈一副“小爷我亏大了”的表情,但实际上赤炎精金的价值远在星辰银之上。
澹台明澈眸光微闪,心中瞬间转过几个念头,脸上却笑意更深:“容公子倒是大方。不知要这星辰银,所为何用?”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关你什么事!换不换?不换我找别人!”容澈不耐烦地催促,眼神却有些闪烁。
澹台明澈心中了然,想必又是为了讨好那位殿下。他不再多问,爽快地让人取来星辰银,完成了交易。
容澈拿到东西,立刻眉开眼笑,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转身就跑,一刻也不多待。
看着容澈消失的背影,澹台明澈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一个去了险地,一个忙着献宝……那他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寂雪殿的方向,心中那份深沉的倾慕,如同静默燃烧的暗火,无声无息,却从未熄灭。
而此刻,在昭云殿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客殿内。
苏砚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偏执之光,却燃烧得前所未有地炽盛。
他面前的地面上,用灵石粉末勾勒着一个古老而危险的小型传送阵。
阵法的核心,摆放着几件他耗费本命精血才勉强催动的护身法宝,光芒黯淡,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要去幽冥涧。
玉清珩告知的几处险地中,唯有那里最有可能存在“凝魂幽兰”。尽管希望渺茫,十死无生,但他别无选择。
他最后看了一眼昭云殿核心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阵法!
微弱的光芒亮起,空间开始扭曲。剧烈的撕扯感瞬间传来,苏砚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死死咬着牙,任由那危险的空间之力包裹全身。
光芒一闪,他的身影连同那座临时阵法,瞬间消失在冰冷的殿宇之中。
只留下地上几道迅速黯淡下去的灵粉痕迹,以及空气中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
昭云殿的时光,于若离而言,不过是指尖流沙,无声无息。她并非如外界所想那般终日枯坐修炼——修为至她这般境地,单纯的灵力积累早已意义不大,更多的是对规则本源的感悟与契合。
她更常做的,是独坐于寂雪殿延伸出的露台冰案旁。
案上并非经卷法宝,而是几碟精致得不像话的灵糕玉酿。糕体剔透如冰晶,内里却蕴着流动的霞光;酒液在寒玉杯中氤氲着朦胧雾气,散发出清冽又复杂的异香。
这些都是花界供奉或她自己偶尔兴之所至,以极致冰息凝练天地精粹所化,于她,是寡淡永恒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滋味点缀。
她执起一杯“寒潭香”,指尖冰凉,眸光更凉,静静望着云海雪峰,并非欣赏,只是看着。
万物在她眼中,皆是规则流转的表象,美与丑,并无区别。
殿外那四个男人的心思,她并非毫无所觉。
容澈每日变着花样的喧闹与献宝,那炽热到几乎烫人的目光,像只永不疲倦的雀鸟,试图用华丽的羽毛和聒噪的鸣叫引起她的注意。
幼稚,吵闹,但她偶尔会觉得,那捧到他眼前、灵气四溢却往往华而不实的“礼物”,颜色尚可。
玉清珩的温润守礼,克制又深沉的注视,她亦知晓。
像一道始终保持在适宜温度的清泉,不会冒犯,却也无趣。
他处理事务倒是稳妥,于她省却了些许麻烦。
澹台明澈那带着算计与衡量的倾慕,如同包裹着糖衣的暗器,看似优雅,内里却藏着太多弯绕。
她懒得去分辨那温润笑容下的真假,只觉得冗余。
最麻烦的是苏砚。
那绝望又偏执的痴妄,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却拼命想爆发出最后的光热,哪怕灼伤自己也要靠近她。
那日点明他的体质与伤势,非是关怀,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给出一个在她看来最高效的解决方案——物尽其用。至于这“物”本身的痛苦与挣扎,不在她考量之内。
这些纷杂的念头、情感,于她而言,如同风吹过冰原,或许能感知到风的流动、强弱、甚至其中夹杂的尘埃,但冰原本身,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或回应。
她放下酒杯,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感知到玉清珩化作剑光离开了昭云殿,方向是西南方那股躁动的魔气源头。嗯,恪尽职守,不错。
几乎是同时,她也感知到苏砚那微弱的气息,通过一种极不稳定且危险的方式,彻底消失在了昭云殿范围内。
目标是……幽冥涧?找死。她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并非担心,而是觉得麻烦——若他死了,万物母气鼎的那味“药引”还需再寻。
至于容澈正在捣鼓的那个结构极不稳定、能量波动古怪的小玩意儿,以及澹台明澈暗中关注玉清珩离去消息的举动……她尽数感知,却无丝毫兴趣。
就在她准备再取一块“冰玉髓糕”时,一股凝练、沉静、却带着无形锋芒的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触及了昭云殿外围的结界。
不是挑衅,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叩门”。
若离抬眸,目光穿透层层殿宇,看到了立于昭云殿门之外的那道玄袍身影。
无夜。
他并未像容澈那般咋呼,也未如玉清珩那般恪守礼数等待通传,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身姿如孤峰耸峙,冷峻的面容上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眼眸,平静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若离指尖在冰案上轻轻一点。
守在寂雪殿外的侍女立刻心领神会,无声退下。
不多时,无夜便在侍女的引导下,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了若离所在的露台。
“清玄剑尊。”若离并未起身,只是淡淡开口,目光扫过他,“何事?”她对他印象尚可,至少比另外几个安静,实力也足够,值得她多说几个字。
无夜的目光在她案上的灵糕玉酿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抱拳一礼,开门见山:“冒昧打扰殿下。无夜于剑道一途,偶得一式,关乎极静与极动之转化,思及殿下所修太阴法则亦有寂灭与生发之变,心中有些许困惑,不知殿下可否赐教?”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关乎大道切磋。
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想近距离看看,这位冰冷绝尘的圣女,除了绝对的力量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活气”。
若离冰蓝色的眼眸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自然听得出这请教之中隐含的试探意味。但她对大道规则的探讨本身并不排斥,尤其对方是少数能与她平等论道之人。
“讲。”她吐出一个字。
无夜便依言开始阐述自家剑理,言辞简洁,直指核心,并无半分冗杂。
他所困惑之处,确实精妙深奥,涉及力量本质的运转与转化。
若离偶尔会插一言半语,声音清冷,却总能切中要害,甚至从太阴法则的角度给出截然不同却又能相互印证的见解。
露台上,一时间只剩下两人关于天地至理的平淡交流,气氛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寒风拂过,吹动两人衣袂,一者素白清冷,一者玄墨沉凝,如同冰与墨的对话。
躲在远处回廊拐角偷偷张望的容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那个黑面神居然和殿下坐在一起!还在说话!殿下居然没有立刻把他冻成冰雕!
容澈瞬间炸毛,琥珀色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火焰,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半成品金属球捏变形!
“可恶!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居然用论道这种烂借口接近殿下!卑鄙!无耻!”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那家伙踹飞!
而另一处阁楼上,凭窗而立的澹台明澈也看到了露台上的景象。
他摇动玉扇的手微微一顿,桃花眼中眸光深邃,唇角那抹温润笑意变得有些发冷。
清玄剑尊……无夜……
此人竟能如此自然地与殿下对坐论道?
看来,这位千年剑尊的心思,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古井无波。
露台上,无夜的问题似乎得到了解答,他微微颔首:“多谢殿下解惑,无夜受益良多。”
若离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无夜站起身,并未立刻告辞,目光再次扫过案上的酒盏,忽然道:“殿下似喜杯中物?无夜早年游历北冥时,曾于万丈冰层下偶得一些‘寒髓酒心’,性极寒冽,入口却甘醇绵长,或合殿下口味。”
说着,他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玄冰玉壶,轻轻置于案上,壶身散发着惊人的寒意。
若离的目光在那玄冰玉壶上停留了一瞬。
寒髓酒心,此物她听说过,确乃极寒之地的稀世珍酿,于她而言,比容澈搜罗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确实更有吸引力。
“可。”她再次吐出一个字,算是收下。
无夜冷峻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他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一如来时。
若离拿起那玄冰玉壶,触手冰凉彻骨,壶内酒液轻轻晃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而霸道的寒香。
她斟满一杯,浅酌一口,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满意的波动。
至于这赠酒背后是否藏着别样心思,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酒是好酒,便足够了。
她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投向无垠的云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寂静永恒中的一段微小插曲。
而昭云殿内,因她而起的波澜,却远未平息。容澈的醋意,澹台明澈的算计,玉清珩的远行,苏砚的搏命……以及,新加入的、无夜那沉默却不容忽视的存在。
这一切,她都知晓,却皆不入心。
她的世界,依旧冰冷,寂静,唯有规则与偶尔的美食美酒,能引起她一丝微不足道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