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珩与澹台明澈仍怔立在原地,周身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浸透,那寒意并非源自秘境中终年不化的玄冰,而是从心底最幽微处悄然蔓生,比万载寒煞更刺骨,更令人心悸。
他们垂眸望向倒卧在地的苏砚——他气息奄奄,面如金纸,仿佛风中残烛,下一刻便要彻底湮灭于无形。再抬眼时,那道清绝孤影已毫不犹豫地没入冰宫深处的幽暗之中,未曾回首,不曾停留。
她…竟真能淡漠至此?
方才苏砚不顾自身、毅然回护的那一幕犹在眼前,那少年回首一瞥间,眼中翻涌的复杂情潮,足以令金石为开!可她……
玉清珩温润的面庞上血色尽褪,唇瓣几不可察地轻颤着,握住澄心剑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
胸腔中那份对若离炽热如火的倾慕,仿佛被骤然浸入万载寒潭,滋啦作响间,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白雾升腾。
一种混杂着惊惧、失落与茫然无措的情绪,如藤蔓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仰若明月、奉若神只的人,竟能视这般赤诚性命如……尘埃草芥?
澹台明澈脸上惯有的温雅笑意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深沉的审视。
他迅速俯身,指尖流转着温和的灵光,探查苏砚的伤势,眉头越拧越紧:“神魂几近碎裂,本源濒临溃散!好生霸道的灵魂冲击!若非他体质特殊,加之那奇异光幕抵挡了九成之力,此刻早已……”他抬首望向那幽深的冰宫入口,眼神复杂难辨,“她…当真连一丝动容都无?”
就在两人心潮翻涌,进退维谷之际——
“咳…”地上昏迷的苏砚发出一声微弱的呛咳,又一口淡金色的血沫自唇角溢出。
他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撑开了眼帘。
那双原本清澈如琉璃、盛满星辉与深情的眼眸,此刻黯淡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极致的虚弱与痛楚占据,然而在睁眼的瞬间,却仍是本能地、固执地望向冰宫深处。
“殿…下…”他的声音破碎嘶哑,几不可闻,却带着令人心折的牵挂。
“苏公子!你醒了!”玉清珩强压下对若离那复杂难言的情绪,蹲下身急切道,“你伤势太重,万不可妄动仙元!”
澹台明澈亦取出数枚氤氲着沁人药香的灵丹,小心喂入苏砚口中,并以精纯灵力徐徐化开药力。
苏砚艰难吞咽着丹药,药力散开,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但神魂的重创显然非一时半刻能够愈合。
他看向身侧两人,苍白地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多谢…二位…道友…”
“是你救了我等性命。”玉清珩语气沉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怍,“若非你挺身而出,我等此刻怕是……”他未尽之语中,是后知后觉的惊惧。
那灵魂冲击太过骇人,他们二人绝无可能抵挡。
苏砚微微摇头,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幽深的冰宫入口,眼中无怨无悔,唯有化不开的忧虑与深沉如海的情意:“只要…殿下安然…我便…心安…”
又是如此!又是这般毫无保留、甚至不惜燃尽自身的深情!
玉清珩与澹台明澈看着他这般模样,再对比若离方才决绝而去的背影,心中那刚被冰水浸透的醋意,竟“轰”地一声死灰复燃,燃烧得愈发扭曲而剧烈!
这苏砚!他究竟图什么?!
殿下待他冷若冰霜,即便他濒临死境也换不回她一次回眸!他何至于此?!
玉清珩心中酸涩与恼怒交织,既嫉妒苏砚能为若离付出到如此地步,又恨其不争,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为苏砚感到不值的愤懑在胸腔冲撞。
然而,在这纷乱情绪之下,深处却有一丝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念头——若换做是他,可有勇气为殿下如此奋不顾身?这个念头让他心惊,亦让他对若离那冷月般的身影,更添了一丝难以企及的敬畏与…愈发深沉的迷恋。
澹台明澈心思则更为缜密深沉。
苏砚的舍身相护,与殿下那超乎常理的冷漠,两者皆非同寻常殿下绝非滥杀无情之辈,否则昔日论剑大道与西北荒墟之事又作何解释?
她对苏砚的态度,与其说是冷漠,不若说是…一种彻底的、近乎道法自然的“无视”?
仿佛苏砚的存在,于她而言,不过是拂过山巅的一缕微风,引不起丝毫涟漪?这本身便极不寻常。
而苏砚这近乎偏执的、不求回报的痴情,也透着诡异。
这两人之间,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思及此处,澹台明澈看向苏砚的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探究与凝重。
此子,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难测。
而殿下…她越是这般遥不可及、心思莫测,就越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吸引着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去探寻那冰封之下的秘密。这份倾慕,在敬畏与不解中,竟奇异般地愈发炽热。
“此地凶险未明,苏公子伤势沉重,需立刻寻地疗伤。”澹台明澈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我等先护送苏公子退出秘境……”
“不…”苏砚却挣扎着欲起身,语气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不能走…殿下孤身一人…前路未卜…”
那根连接着他与若离的因果丝线,虽微弱得几近于无,却并未彻底断绝。
他能模糊感知到,冰宫深处,蕴藏着大恐怖,亦有大机缘。
他绝不能让她独自面对。
“你!”玉清珩气结,温润的嗓音带上了厉色,“你已自身难保,还惦念着她?!她可曾施舍过你半分注目?!”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心中那份因倾慕而生的焦灼与因不解而产生的刺痛,交织成一张密网,将他牢牢困住。
苏砚被他喝问得微微一怔,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苦涩至极却又坚如磐石的笑:“我知道…是妄念…但…情之所钟…身不由己…若不见她安好…我…魂难安…”
“你!”玉清珩彻底无言,胸中郁气翻涌,看着苏砚那固执的模样,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悲凉。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在这求而不得的泥沼之中?
只是,他尚有理智约束,不似苏砚这般…决绝。
澹台明澈凝视着苏砚眼中那不容撼动的光芒,心中暗叹。
情劫难度,莫过于此。
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玉道友,你我先行助苏公子稳住伤势,再一同深入冰宫。彼此之间,也好互为援手。至于殿下…”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幽暗深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笃定,“殿下修为通玄,所思所行,非我等所能揣度,必有深意。”
这最后一句,带着几分自我宽慰,亦是对那道清冷身影近乎盲目的信任与仰慕。
玉清珩看着苏砚那副“若不允同行,便在此长眠”的架势,又思及冰宫内莫测的危机,最终只得黑着脸,咬牙道:“也罢!”
两人不再多言,一左一右扶起苏砚,将精纯平和的灵力源源不断渡入其体内,助他稳定几近崩溃的本源与神魂。
澹台明澈更是毫不吝啬地取出诸多珍藏的保命灵丹,喂予苏砚服下。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砚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虽依旧虚弱不堪,总算暂时脱离了魂飞魄散之危。
只是神魂之伤,非朝夕可愈。
“走…走吧…”苏砚声音沙哑,却坚持道。
玉清珩与澹台明澈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与决然。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着苏砚,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散发着亘古寒意的宫殿大门。
一入冰宫,一股更为古老、苍凉,仿佛凝固了无尽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内并非雕梁画栋,而是极致的空旷与高远。
无数巨大的冰柱擎天而立,支撑起巍峨穹顶,冰壁之上镌刻着早已模糊的古老壁画与神秘符文,流转着晦涩难明的道韵。
地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三人略显狼狈的身影,更添此地空寂幽深。
空气中弥漫着精纯至极却冰冷刺骨的太阴之力,玉清珩与澹台明澈需时刻运转功力相抗,但这气息对苏砚而言,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舒缓,似与他体质隐隐共鸣。
宫殿内部宛若迷宫,通道错综复杂,不知通向何方。
“殿下会往何处去?”玉清珩凝神感应,却发觉自身强大的神识在此地被极大压制,难以远探。
澹台明澈亦是眉头紧锁,手中折扇上星图明灭不定,试图推演方位,却只觉天机混沌,前路迷茫:“此地法则独特,干扰极强,难以窥测。”
就在此时,被两人搀扶着的苏砚,却虚弱地抬起手,指向一条看似寻常的左侧通道:“…这边…”
“你如何得知?”玉清珩狐疑地看向他。这苏砚重伤至此,灵觉竟还胜过他们?
苏砚闭目凝神,感应着那根微弱得几乎断裂的缘线,低声道:“感觉…这边…有殿下的气息…”他无法言明缘线之秘,只得含糊其辞。
澹台明澈深深看了苏砚一眼,心中疑云更甚,但眼下并无更好选择,遂颔首:“既如此,便依苏公子所言。”
三人沿着苏砚所指通道谨慎前行。通道两侧时而出现巨大的空置冰室,唯有冰台孤寂,似曾有人在此清修悟道。
时而可见被暴力破坏的禁制残痕,残留着微弱的邪异气息,显是先前邪修所为。
愈往深处,寒气愈重,壁上的符文也愈发古老玄奥。
突然,前方通道尽头传来激烈的打斗轰鸣,夹杂着非人非兽、充满暴虐与毁灭意味的嘶吼!
三人神色骤变,立刻加快步伐冲去!
穿过通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处更为巨大的圆形冰殿!
冰殿中央,若离正与一尊庞然大物激战!
那并非活物,而是一尊完全由幽蓝玄冰凝成的龙首龟身蛇尾的巨傀——冰甲玄武傀儡!
其散发的能量波动,赫然已达恐怖的渡劫期!
每一次扑击、撕咬、甩尾,皆携带着撕裂虚空、冻结万物的无上凶威!
而若离,身姿飘忽如烟,在那巨傀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中穿梭自如。她并未动用那寂灭一切的恐怖力量,仅凭一柄太阴寒气凝成的冰晶长剑,剑招精妙入微,每一剑都精准点向傀儡关节或能量核心的薄弱之处,发出清脆鸣响,冰屑与灵光齐飞!
她似乎意在拆解研究,而非单纯毁灭。
即便如此,渡劫期傀儡的恐怖威压与战斗余波,亦使得整座冰殿剧烈震颤,冰棱碎落如雨!
玉清珩三人甫一踏入,便被那骇人威势逼得连连后退,气血翻腾,几欲再次受创!
“殿下!”玉清珩失声惊呼,下意识便要上前相助,却被那可怖的战斗涟漪直接掀回,重重撞在冰壁之上,喉头腥甜上涌。
他颓然意识到,此等层次的交锋,他们连靠近的资格都无!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清影在毁灭风暴中翩若惊鸿,心中涌起无尽的担忧,与一丝丝难以抑制的、为她的强大而升腾的骄傲与倾慕。
澹台明澈亦是面色发白,急忙撑起阵法护住三人,眼中满是震撼与无力。
渡劫期!殿下竟在与这等存在周旋!且犹自显得云淡风轻!
这份实力,这份气度,如何不令人心折神往?那份潜藏心底的倾慕,在此刻化作更为汹涌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苏砚被两人护在身后,倚靠着冰冷壁面,脸色因震荡愈显苍白,但他那双黯淡的眼眸,却死死锁住场中那抹与庞大傀儡形成鲜明对比的清冷身影,充满了蚀骨的担忧与…一种近乎虔诚的骄傲。
恰在此时,那冰甲玄武傀儡似被若离接连击中要害,彻底狂怒!它仰首发出无声的咆哮,巨大的龙口猛张,口中幽蓝光芒疯狂汇聚,一股足以湮灭星辰的本源冰煞吐息正在酝酿!
“不好!是本源吐息!速退!”澹台明澈骇然失色,拉着玉清珩与苏砚便要急退!
然而那吐息酝酿太快,范围太广,避无可避!
眼看毁灭洪流即将倾泻——
场中的若离,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她冷哼一声,掌中冰晶长剑倏然消散。
并指如剑,一点极致的幽暗寒芒再次于指尖凝聚——正是那寂灭冰兽之力!
但这一次,她并未将其远程释放,而是身影一晃,宛若瞬移,径直出现在那冰甲玄武傀儡巨大的龙头正前方!
在那恐怖吐息即将喷发的电光火石间,她将指尖那点幽暗寒芒,精准无比地、轻描淡写地点在了傀儡额头正中央的核心符文之上!
“湮灭。”
咔嚓——
时空仿佛凝滞。
冰甲玄武傀儡庞大的身躯骤然僵直,口中汇聚的毁灭能量瞬间崩散。以那核心符文为始,一种绝对的“死寂”与“虚无”急速蔓延!
傀儡那幽蓝璀璨的冰晶身躯,如同被瞬间抽离了所有存在意义,迅速化为灰白、暗淡,继而…无声无息地、自首至尾,寸寸崩解,化作最细微的尘埃,消散于无形!
一尊渡劫期的恐怖傀儡,就此被彻底抹除!
冰殿重归死寂。
若离飘然落地,衣袂拂动,不染纤尘。
她甚至未曾瞥一眼那消散的傀儡,目光径直落向冰殿最深处的一座高台。
台上,一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由未知寒玉雕琢的古朴玉简静静悬浮。
她素手轻抬,那玉简便温顺地落入她掌心。
直至此时,她才仿佛终于注意到通道入口处,那三个几乎石化、狼狈不堪的男子。
她的目光淡淡掠过嘴角染血、面色苍白的玉清珩,掠过灵力耗损、神色惊怔的澹台明澈,最后…落在了被两人护在身后、倚着冰壁、气息奄奄却依旧固执凝望着她的苏砚身上。
她的目光,在苏砚身上停留了…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刹那的凝滞?
但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瞬。
随即,她便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拂去了尘埃。
她垂眸,神识沉入手中那枚寒玉古简,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再次流转起深邃无垠的推演星芒。
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战斗,那渡劫傀儡的湮灭,以及这三个为她忧心如焚、为她伤痕累累、甚至愿为她付出生命的男子,都远不及掌中这枚玉简所承载的秘密重要。
玉清珩与澹台明澈看着她这副全然沉浸于自身世界的模样,唇瓣微启,却发觉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种混合着巨大失落、深切担忧与难以企及的仰慕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将他们吞没。
他们倾慕的,不正是这份超然物外、专注于大道的孤高心性吗?哪怕为此心受煎熬,亦无法移开目光。
苏砚则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极致渴望的光,随即湮灭成更深的绝望与哀恸。
那根维系着他与她的缘线,似乎…又微渺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