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的风雪并未因那株九叶冰莲的易主而停歇,依旧呼啸着席卷天地,将一切痕迹掩埋。
若离的身影在无垠的冰原上闪现,速度并不快,仿佛在漫步。
失去了那株冰莲微弱的感应,她对此地的兴趣便淡了几分。
方才那年轻修士的插曲,如同投入冰湖的一粒微尘,未曾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给予或是剥夺,于她而言,皆随性而为,无需理由,亦无挂碍。
她正欲离开这片纯粹的寒寂之地,灵觉却微微一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烟火气”。
那并非修士炼丹制器的灵火之气,也非地脉涌动的烈焰之息,而是一种更接近凡俗、却因身处这极致环境而显得格外不同的……烹饪之火的气息。
循着那丝微弱的感应,她的身影出现在一座巨大的冰川裂隙边缘。
向下望去,裂隙深处竟别有洞天。
一股地下热泉在此处涌出,形成了一片不大的、雾气氤氲的温暖绿洲。
几间简陋却坚固的冰屋依着岩壁而建,屋前开辟着小片菜畦,种植着一些耐寒的灵蔬。
一个穿着厚实皮袄、头发花白的老妪,正蹲在一口以黑色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前,小心地照看着灶上咕嘟冒泡的一口大陶锅。
锅盖边缘溢出浓郁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了某种肉质鲜香、多种耐寒香料以及一种独特菌菇味道的复杂香气,醇厚、温暖,带着一种与这苦寒之地截然相反的、近乎粗犷的生命力。
若离的目光落在那个老妪身上。
修为低微,几乎与凡人无异,寿元将尽,气血衰败。
但她那双布满老茧、熟练翻炒着锅内食材的手,却透着一种专注与……虔诚。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裂隙上方。
当她看到那道独立于风雪之中、白衣胜雪、容颜模糊却气度非凡的身影时,并未像寻常人那般惊慌失措,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豁达而慈和的笑容,朝着若离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搅动她的汤锅。
她似乎将若离当成了偶然路过此地的修士。
若离身影轻轻一晃,已无声无息地落在裂隙底部,距离那口沸腾的汤锅不过数丈之遥。
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老妪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打量着若离,眼中掠过深深的震撼。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不像凡尘中人的女子。冰冷,美丽,尊贵,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寒之气。
“仙子……是迷路了吗?”
老妪放下木勺,有些局促地在皮袄上擦了擦手,声音苍老却温和,“这冰原上风雪大,若不嫌弃,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再走吧?是老身自己熬的‘雪猊兽骨汤’,加了点地脉暖菇,滋味还过得去。”
她并未询问若离的来历,只是出于一种长者的本能善意。
若离冰蓝色的眼眸落在那口翻滚着奶白色汤汁的陶锅上。
雪猊兽,一种二阶冰系妖兽,肉质粗糙,筋骨却蕴含些许灵气。
地脉暖菇,一阶灵植,性温,味鲜。
都不是什么珍稀材料,烹饪手法也极其粗犷简单。
但偏偏是这最简单的搭配,在这极寒之地,经年累月的经验熬煮,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底的温暖醇香。
与她之前品尝过的所有精致灵膳,截然不同。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老妪脸上笑开了花,连忙取来一个洗得发亮的木碗,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大碗浓汤,又特意捞了好几块炖得烂熟的肉和饱满的蘑菇,双手递给若离:“仙子小心烫。”
若离接过木碗。碗很粗糙,甚至能看到木头的纹理。汤汁滚烫,白色的热气氤氲了她冰雪般的容颜。
她低头,轻轻吹了吹气,然后浅尝了一口。
一股霸道而纯粹的暖意瞬间从口腔滑入胃腹,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雪猊兽骨的胶质与地脉暖菇的鲜甜完美融合,带着粗粝却真实的香料气息,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时间与火候沉淀出的、最本真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完美,甚至有些“劣质”。
但却奇异地……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活着”的实感。
一种与这片苦寒之地抗争、努力求存的生命力。
她静静地,将一整碗汤都喝完了。
这对于习惯浅尝辄止的她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老妪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看来合仙子的口味?真好,真好。”
若离放下空碗,指尖光华一闪,一枚散发着温和生机、足以延寿一甲子、祛除百病的“生生造化丹”出现在掌心,递向老妪。
“汤资。”她淡淡道。
老妪看到那枚丹药,感受到其中磅礴的生机,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仙子!一碗粗汤罢了,不值当如此仙丹!这太珍贵了!”
“于我,此汤值。”若离的语气不容拒绝,将丹药轻轻放在一旁的冰桌上,转身,身影便已消失不见。
老妪拿着那枚丹药,望着若离消失的方向,愣了许久,最终深深一拜:“多谢仙子厚赐……”
若离离开了冰川裂隙,继续她的旅程。
但那碗粗糙却温暖的雪猊兽骨汤的味道,却似乎在她那片万古冰封的心湖中,留下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原来,食物之美,并非只在于极致的食材与工艺。
有时,在于那份与环境抗争的“生命力”,在于烹煮者投入的“专注”,在于它能带给人的最直接的“温暖”。
这个认知,为她之后的寻味,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
昭云殿内。
容澈的等待几乎到了极限。
他每天都要跑到寂雪宫外转上几十圈,扒着门缝往里看,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殿下……你到底去哪儿了嘛……”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下巴抵着膝盖,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被抛弃的大狗。
“是不是我上次那个虹霞盏做得太差了?还是我太吵了?我改还不行吗……”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殿下是不是被什么更好玩的事情或者……更好看的人给绊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炸毛,跳起来在原地转圈:“不行不行!殿下是我的未婚妻!虽然她还没承认……但肯定是!”
他的思念简单而炽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蛮横与委屈。
而被“遣散”的几人,生活也并非完全平静。
玉清珩在处理一起边境魔物骚扰村庄的事件时,意外发现魔物躁动的源头,似乎与一股极其隐晦的、带着万物母气特性的生机波动有关。
他心中凛然,立刻意识到可能有人在暗中利用甚至仿制母气鼎的力量作恶。
他一边加紧清剿魔物,一边将此事列为最高机密暗中调查,心中对若离的担忧又多了一层——殿下可知晓此事?此物若落入奸邪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担忧,与他那份无望的倾慕交织,让他更加沉默寡言。
澹台明澈通过云梦泽的秘密渠道,也捕捉到了类似的风声。但他想的与玉清珩不同。
他首先想到的是——机会!若有人能仿制母气鼎的力量,无论其目的为何,都意味着这种力量并非若离独有!他是否能从中窥得一丝奥秘?甚至……以此为契机,找到再次接近若离的方法?他的算计更加深沉,动作也更加隐秘,如同暗夜中织网的蜘蛛。
无夜在天衍剑宗禁地深处练剑时,剑心通明,亦感受到天地间生机法则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他收剑而立,冷峻的目光望向远方。
多事之秋。他只希望那位拿走母气鼎的殿下,能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局面,否则……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守护之责,他从不推卸。
而苏砚,依旧在世间流浪。
他的修为在精血作用下日益精深,甚至无意间化解了几次小范围的灾劫,救下了一些凡人。那些人对他感恩戴德,称他为“悲悯仙君”。
这个称呼让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悲悯?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何谈悲悯他人?
他救那些人,或许只是因为……太过无聊。
或许只是因为,在看到别人绝望的眼神时,能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一日,他行至一处江南水乡。
细雨蒙蒙,烟波画桥。
他在一座石桥上,看到一个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桥边望着流水发呆。
那女子的侧影,有几分……像她。
仅仅是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相似,就让苏砚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呼吸骤停。
他如同着了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了那个女子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雨停,直到那女子离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发,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悲伤和渴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原来,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就算封印所有感知,那份痴妄,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他的伤心处,永远只有一个名字——
若离。
万物母气鼎引发的波澜正在暗处悄然扩散,而它的主人,却仍在人间,孤独地寻找着下一份能触动她冰心味蕾的滋味。
命运的丝线,依旧在冰冷而精准地编织着所有人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