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寂的突然出现与离去,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谢知奕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未能在那片名为若离的深潭中留下丝毫痕迹。
她平静地用完最后一口豆花,拿起素白帕子拭了拭唇角,动作优雅自然。
“走吧。”她起身,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谢知奕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连忙起身结账,跟在她身侧。
晨光此刻已彻底驱散薄雾,洒满青石板路。
两人并肩而行,男的俊朗温润,气度不凡,女的绝色清冷,恍若神女临凡,引得早市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谢知奕很想问问她与玄寂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立场询问?他于她,不过是比陌生人稍熟一些的“引路人”罢了。
这种认知让他心头泛起细密的疼痛,如同被无数根针扎着。
“姑娘接下来想去何处?”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问道,“听闻城南有家新开的糕点铺子,做的芙蓉酥很是不错。”
若离目光掠过街边熙攘的人群,最终落在一个卖糖人的老翁摊前。
那老翁手法娴熟,熬化的糖稀在他手中几经勾勒,便化作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
“去看看。”她说着,便朝那摊位走去。
谢知奕微微一怔,随即跟上。
他没想到她会对这等孩童玩意儿感兴趣。
若离站在摊前,看着老翁手中逐渐成型的糖凤凰,目光专注。
那晶莹剔透的糖稀,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竟有一种脆弱而璀璨的美感。
“姑娘,要一个吗?”老翁笑呵呵地问,目光在触及若离容颜时,也不由得呆了呆。
若离未答,只是看着。
谢知奕却已掏出银钱,温声道:“老丈,要这只凤凰。”
老翁应了一声,将做好的糖凤凰递过来。
谢知奕接过,那凤凰翅膀薄如蝉翼,仿佛一碰即碎。
他小心地拿着,递向若离,眼神温柔带着期盼:“给。”
若离看了看那精致的糖凤凰,又看了看谢知奕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意,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淡淡道:“看看便好。”
谢知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那小心翼翼的、捧着糖凤凰的姿态,此刻显得有几分可笑,更有几分…可怜。
他默默收回手,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糖壳,只觉得那凉意瞬间传到了心底。
他看着她转身继续前行,背影依旧清冷孤绝,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她眼,包括他这份捧到面前的、赤诚而卑微的心意。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栩栩如生的糖凤凰,阳光透过糖翅,斑斓耀眼,却暖不了他逐渐冰凉的手指。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这八个字蕴含的、噬心刻骨的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随手将糖凤凰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的小孩,那小孩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再次抬步跟上若离,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
寒山寺,藏经阁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玄寂心头的迷雾。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着《金刚经》,目光却并未落在经文字句上。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早点铺外,谢知奕凝视若离时那温柔专注的眼神,以及若离平静无波的回望。
那画面像一根细刺,扎在他本以为早已古井无波的心上,带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刺痛与…烦躁。
他清楚地知道,谢知奕对若离抱有男女之情。
那凡俗太子的倾慕,炽热而直接,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执着。
而他呢?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向往她的境界,渴求她的智慧,是求道者对引路人的追随。
可为何,当看到谢知奕能与她同桌而食,能那般自然地陪伴在她身侧时,他心中会生出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
这情绪如同毒藤,悄然缠绕着他的禅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低声诵念,试图以经文的力量斩断这妄念。
可那“相”,是谢知奕看她的眼神,是她墨发黑眸的惊世容颜,是她清冷通透的气质…这一切,在他心中如此清晰,如何能作“虚妄”观?
他闭上眼,努力观想空性,观想无我。
可那尊冰冷的佛,那空寂的禅境,最终都化为了她立于放生池边的侧影,淡漠,遥远,不容亵渎,却让他…心生妄念。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手中那串陪伴他多年的乌木佛珠,绳子竟被他无意识中捻断,褐色的珠子滚落一地,在寂静的藏经阁内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出现裂痕的禅心。
玄寂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佛珠,琉璃般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慌乱与…自我厌弃。
佛珠散,心魔生。
他终究,还是未能守住这颗清净无垢的禅心。
因为一个甚至不曾对他有过丝毫特别关注的女子,一个他连倾慕都不敢承认的存在。
他缓缓俯身,一颗一颗,极其缓慢地,将散落的佛珠拾起。
指尖触及那冰凉圆润的珠子,却感觉不到丝毫平静。
他知道,他必须再去见她。
不是为了求道,而是为了…斩断这不该有的念想。
或者说,是为了确认,这念想是否真的能斩断。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
接下来的几日,谢知奕几乎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出现在若离身边。
他不再仅仅以美食为借口,有时会带来一些有趣的民间玩意儿,有时是几卷孤本古籍,有时只是单纯地陪她在河边漫步,或者在她临河的小院里,为她煮一壶新茶,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见闻。
他极有耐心,也极有分寸,从不逾矩,只是将那份深沉的情感,化作无声的细雨,润物细无声地浸润在她周围。
他看着她品尝他带来的食物,看着她翻阅他送来的书卷,偶尔能得到她一句“尚可”或者一个微微颔首,便能让他欢喜良久。
但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穿不透的墙壁。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却从未真正“看见”他。
她接受他的好意,如同接受阳光雨露,理所当然,却不会因此产生任何波动。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他的心。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感受着她身上那清冷的气息,却觉得她比那天边的明月还要遥远。
这一日傍晚,谢知奕带来了一坛据说埋藏了二十年的梨花白。
他知她不重口腹之欲,但听闻这酒清冽甘醇,余味有梨花香,便想与她分享。
小院内,石桌上摆了几样清淡小菜,两只白玉酒杯。
谢知奕拍开泥封,一股清雅的酒香顿时逸散出来。
他小心地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向若离。
“尝尝看,据说这酒不易醉人,滋味却妙。”他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烛火映照下,他那张俊朗的面容更添几分柔和。
若离执起酒杯,并未立即饮用,只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那清甜的梨花香混合着酒液的醇厚,确非凡品。
她浅尝一口,酒液顺滑,初时清甜,回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凛冽。
“尚可。”她放下酒杯,评价依旧简洁。
谢知奕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笑意更深,自己也饮了一口,只觉得这酒果然美妙,更美妙的,是能与她对饮的此刻。
他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知己,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小酌闲谈。
“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想唤她的名字,却又卡住。
云落?他知道那并非真名。
他该如何称呼她?这微小的细节,再次提醒了他两人之间那巨大的鸿沟。
他顿了顿,改口道:“姑娘觉得,这人间…可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想知道,在她眼中,这凡尘滚滚,包括他这个人,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分量。
若离抬眸看他,黑眸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看着谢知奕眼中那掩藏得很好的期盼与紧张,声音平静无波:“万物皆有其理,众生皆有其态。观察,体悟,便是意义。”
她并未直接回答“值得”与否,而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阐述了她存在于此时此地的原因。
观察,体悟。那他于她,是否也只是观察和体悟的对象之一?
谢知奕心中的那点期盼,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终究缓缓熄灭。
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失落与痛楚,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温润的平静。
他为自己斟满酒,举杯道:“为这人间百态,为这…观察与体悟。”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那清冽的酒液划过喉咙,却带起一片灼热的苦涩。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响起了熟悉的、清越空灵的声音。
“阿弥陀佛。贫僧玄寂,求见女施主。”
谢知奕执杯的手微微一僵,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又来了。
若离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门未锁。”
玄寂推门而入。
他依旧是一身僧衣,容颜清俊绝伦,在夜色烛火下,仿佛不染尘埃的玉佛。
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比往日更深沉,更……复杂。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若离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随即才转向谢知奕,合十行礼:“太子殿下。”
谢知奕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疏离:“法师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他特意加重了“深夜”二字。
玄寂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不悦,目光再次回到若离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与坚定:“贫僧此来,非为求道,只为解惑。”
他顿了顿,琉璃般的眸子直视着若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施主,若心有挂碍,该如何处之?”
这问题,不再是高深的佛理,而是直指他此刻内心的困顿与挣扎。
小院内,烛火摇曳,酒香未散。
太子,佛子,目光皆凝于那绝色清冷的女子身上。
一个爱而不得,隐忍克制;一个情愫暗生,挣扎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