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最后几日,雪停了,天气却愈发干冷。
阳光苍白地照耀着积雪未融的屋顶和街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年节特有的、混合着硝烟、食物香气和忙碌期盼的气氛。
谢知奕果然如他所说,再未出现。
但东宫的内侍每日仍准时前来,除了惯例的衣食用品,开始添上一些应景的年货。
精致的窗花剪纸,寓意吉祥的玉如意摆件,甚至还有几盆开得正盛的水仙,亭亭玉立,暗香浮动,为这清冷小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若离依旧每日出门。
年关下的市集比往日更加喧嚣,采买年货的人群摩肩接踵,各种平时不见的南北干货、精巧玩意儿摆满了摊位。
她穿行其中,一身素白,容颜绝世,仿佛浊世中一道清冽的溪流,所过之处,喧嚣似乎都为之静默一瞬,人们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道路,目光中充满了惊叹与敬畏。
她在一家老字号买了些松仁糖和玫瑰糕,又在一处摊位前驻足,看着手艺人现场书写春联。
那老者运笔如飞,墨迹淋漓,一个个饱满的汉字带着祈福纳祥的愿力跃然纸上。
若离看了一会儿,并未购买,只是觉得这凡人笔墨间蕴含的、对未来的朴素期盼,颇有趣味。
除夕当日,天色未亮,皇城方向便传来了庄严的钟鸣,宣告着辞旧迎新的皇家典礼开始。
整座城池仿佛都笼罩在一种肃穆而又隐隐兴奋的氛围中。
小院却依旧安静。
早膳是东宫送来的年节御点,八样小巧精致的点心,盛在朱漆食盒里,样样色香味俱全。
她每样尝了一点,便放下了筷子。
晌午过后,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家家户户都闭门准备着自家的年夜饭。
空气中飘荡着更加浓郁的饭菜香气,夹杂着零星而欢快的爆竹声。
若离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前朝笔记,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着这座城池。
她能“听”到千家万户团聚的欢声笑语,能“闻”到无数灶台上升起的烟火气息,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座巍峨皇城之中,属于谢知奕的气息,正身处一种极其繁忙、庄重而又……孤寂的场合。
万国来朝,宗室筵宴,祭祀天地……他作为储君,必然是这场盛大仪式的核心,被无数目光与规矩环绕,不得一刻清闲。
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该是何等的疲惫与身不由己。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动静,并非内侍惯常的脚步声。
一道清寂、冰冷,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气息,出现在了巷口。
若离的目光微动,却并未起身。
片刻后,院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逆着苍白的冬日阳光,站在门口。
是玄寂。
他依旧穿着僧衣,却是更深的墨褐色,质地粗糙,仿佛沾染了无数风尘。
他比离开时更加清瘦,身形却愈发挺拔如孤松绝壁。
原本清俊绝伦的容颜,仿佛被北地的风雪与内心的煎熬重新雕琢过,线条更加冷硬分明,肤色是常年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浅麦色,带着风霜的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
曾经的澄澈空明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邃所取代,那里面仿佛凝结了万古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波澜,却又在极深处,隐隐跳跃着一簇幽冷的、执拗的火苗。
他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若非若离灵觉超凡,几乎会将他错认为一个普通的、历经沧桑的行脚僧。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穿过庭院,精准地落在窗边的若离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曾经的挣扎、痛苦或求知的渴望,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一种更加根深蒂固的、冰冷的确认。
他回来了。
不再是寒山寺的佛子玄寂,而是经历了一场灵魂淬炼、行走在自己定义的“道”上的苦行者。
若离平静地回望着他。
五年对于她而言不过一瞬,他的变化在她眼中清晰可见。
那身几乎与冰雪和死寂融为一体的气息,那双看透世事却又深陷执念的眼眸,都显示着他这五年绝非虚度。
他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极端而危险的道路。
两人隔着庭院,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滞,连远处隐约的爆竹声都变得模糊。
最终,玄寂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若离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与他记忆中、想象中、以及这五年来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幻影彻底重合。
然后,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墨褐色的僧衣很快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此来,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确认自己这五年苦修所指向的“标的”,依旧在那里,清冷,绝尘,不曾改变。
至于确认之后要做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
若离看着他离去,目光依旧淡然。
他的执念更深,道路更偏,但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书卷,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风吹动了书页。
暮色渐浓,皇城方向的钟鼓乐声隐隐传来,那是宫中年宴开始的信号。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喧闹的节日氛围中。
东宫的内侍在这时匆匆赶来,送来了更加丰盛的、显然是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年夜饭,足足有几十样菜品,都用保温的食盒装着,琳琅满目,足以摆满一整张桌子。
“殿下特意吩咐,务必让姑娘也感受一下年节的气氛。”内侍恭敬地说道,脸上带着节日的笑意。
若离看着那满桌的珍馐,并未动筷。
她走到院中,仰头望去,深蓝色的天幕上,已有零星的星辰闪烁。
人间万家灯火,天上疏星几点,构成一幅宏大而寂寥的画卷。
她能感觉到,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玄寂或许正于某处破庙或山野中,对着同样的星空,咀嚼着他的执念与孤寂。
而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谢知奕正身着繁复的礼服,周旋于宗室权贵之间,履行着他储君的职责,温润的笑容下,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对她这方小院的遥远惦念。
众生皆在各自的轨迹上运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如同这夜空中的星辰,各有其位,各有其光,或明或暗,或聚或散。
她的心,如同这冬夜的天空,广阔,澄澈,容纳万物,却不为任何一颗星辰停留。
远处,不知是谁家燃放起了烟花,一簇簇绚烂的光华在夜空中炸开,瞬间照亮了半壁天空,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却又转瞬即逝,如同人世间那些最炽热的情感,最繁华的景象。
若离静静地望着那瞬息万变的烟花,绝美的容颜在明灭的光影中愈发显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