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的雨愈发缠绵。
不再是初春那般细密如酥,而是带着些许重量,淅淅沥沥,一下便是数日,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润得湿漉漉、绿莹莹的。河面涨了不少,水流也变得湍急,浑黄的河水裹挟着落花与断枝,匆匆向东流去。
小院中那几竿翠竹,经过春雨的反复洗刷,颜色愈发苍翠欲滴。
墙角边,几株晚开的荼蘼,雪白的花瓣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随时都会零落成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草木的清气,以及一种春天即将逝去的、淡淡的惆怅。
谢知奕似乎渐渐从年节前后那极致的繁忙中缓过气来,恢复了之前每隔一两日便来小院坐坐的习惯。
只是他眉宇间那份属于储君的沉稳与威仪,似乎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气质里,即便是在这放松的时刻,也难以完全消弭。
他带来的东西,也开始从年节时的珍奇精巧,回归到更日常、更贴合若离喜好的时令之物。
这一日,他带来了一小篮新摘的、还带着雨珠的枇杷。
那枇杷个头饱满,色泽金黄,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西山那边的枇杷熟了,今年雨水足,味道应该不错。”他亲自剥了一颗,露出里面橙黄晶莹的果肉,递到若离面前的小碟中,“姑娘尝尝。”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已是一种习惯。
修长的手指沾染了少许枇杷的汁液,更显得骨节分明。
目光温和地落在若离身上,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关注。
若离拈起那瓣枇杷肉,放入口中。
果肉软嫩多汁,甜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酸,确实比市面上的要好上许多。“尚可。”她给出了惯常的评价。
谢知奕笑了,那笑意从他眼底缓缓漾开,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带着真实的满足。
他拿起另一颗枇杷,也开始剥起来,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这剥枇杷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漕运新渠运转已有数月,成效初显。只是近日雨水连绵,有几处堤岸需加固,工部那边正在加紧督办。”他一边剥着果皮,一边如同闲话家常般,说起些朝中事务,语气平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沉重的负担,更像是一种分享。
若离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一口。
她能感觉到,谢知奕正在逐渐适应他肩头的重担,并从中找到了一种平衡与掌控感。
这份成长,源于他的本心与能力,也源于他一次次在困境中的磨砺与思考。
“水利万物,亦需因势利导。堤岸加固是治标,疏导积水、稳固根基方是治本。”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丝上。
谢知奕剥果皮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姑娘说的是。是我有些急于求成了。”她总是能在他思虑有所偏颇时,轻描淡写地将他引回正途。
雨声潺潺,小院内茶香果香交织,气氛安宁。
谢知奕看着若离沉静的侧颜,心中那份深藏的情感,如同这暮春的草木,在雨水的滋润下,悄然生长,愈发根深蒂固。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触及她的世界,但能这样陪伴在侧,能偶尔得到她一句点拨,能看着她品尝他带来的食物,于他而言,已是命运最大的馈赠。
他的爱,是这春雨,无声无息,却愿润泽她所在的每一寸土地,不求回应,不问归期。
与此同时,城外破败的山神庙中。
玄寂盘膝坐在积水的殿堂内,身下的蒲团早已被湿气浸透。
庙宇漏雨严重,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落,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料和潮湿尘土的气息。
他闭着眼,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癯冷峻,如同古寺中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雨水偶尔滴落在他肩头,浸湿了墨褐色的僧衣,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对自身“道”的锤炼与对那道身影的观想之中。
这数月来的静修,让他的寂情道更加凝练。
那因若离而生的执念,不再仅仅是情感的羁绊,更像是一种修行的资粮,一种磨砺心性的砥砺石。
他反复“观看”着记忆中她的每一个片段,从初见的清冷,到点拨时的智慧,再到尘世中漫步的淡然……每一次观想,都如同用最冰冷的刻刀,将她的形象更深地篆刻在自己的神魂之上,同时也将那份求不得的痛苦与渴望,淬炼成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他不再去思考接近或远离,也不再纠结于佛法的背离。
他只是在这里,守着这座破庙,守着这座城池,也守着自己心中那座由执念筑成的、冰冷的圣殿。
他知道她在城内,这就够了。
这份知晓,便是他全部修行的基础,是他“寂情道”的起点与归宿。
偶尔,会有附近的村民或因好奇、或因求助来到这破庙。
他们会看到这个沉默寡言、气质冰冷的僧人在清扫庭院,或在修补破损之处。
他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但若有村民留下些许食物或请教些简单的医理,他也会默然接受或指点。
村民们觉得他古怪,却也敬畏。
他们不知道这个僧人的来历,只知道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守护着什么。
这一日,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
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脚踝,被人抬到了山神庙。
伤口肿胀发黑,樵夫痛苦呻吟,陪同的村民束手无策。
玄寂闻声从殿内走出,看了看伤处,一言不发地转身去后山,片刻后采回几株草药,捣碎了敷在伤处,又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他的动作精准而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草药似乎有奇效,樵夫的痛苦很快减轻,肿胀也开始消退。村民千恩万谢,留下了一篮新挖的春笋作为酬谢。
玄寂看着那篮沾着泥土的、鲜嫩的春笋,沉默了片刻,没有拒绝。
他拿起一根笋,指尖拂过那冰凉湿润的外壳,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她,会喜欢这种山野滋味吗?
这个念头让他琉璃般的眸子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他将那篮春笋放在殿内角落,不再去看。
他的执念,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爱慕,变成了一种更复杂、更与自身存在绑定的东西。
他守着这座庙,如同守着一个象征;他偶尔行医施药,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与城中那个清冷的身影相关,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迷雾。
暮春的雨,又开始渐渐沥沥地落下。
山神庙笼罩在烟雨之中,更显破败与孤寂。
玄寂重新盘膝坐下,闭上眼,继续他的“观想”与“修行”。
他的容颜在雨水的阴影中,俊美如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唯有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凝固的执着,证明着他依旧“活着”。
江南小院内,若离吃完了最后一瓣枇杷,用素白帕子拭了拭手。
谢知奕已经离去,桌上还残留着果核与清香。
她起身,走到廊下,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串成晶莹的珠帘。
那只画眉鸟在笼中跳跃鸣叫,声音清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城中谢知奕那温和而深沉的气息,也能隐约感知到城外山神庙中,那道冰冷而执拗的气息。
如同这暮春的天气,温暖与寒意交织,生机与凋零并存。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这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楝花即将落尽,夏天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