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这句话,谢知奕还是觉得仿佛有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脸色霎时白了三分,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死死地锁住她,里面是翻江倒海的震惊、痛苦与……哀求。
“……为何?”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是……是知奕有何处做得不妥?还是此地……让姑娘不适?”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平日里的沉稳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即将失去挚爱之人的慌乱与无措。
若离看着他瞬间失色的俊颜和眼中那深切的痛苦,目光依旧平静,却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并非如此。缘至则来,缘尽则散。殿下保重。”
缘尽则散……又是这句话!
谢知奕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他看着她,这个他倾尽所有心思、小心翼翼守护、深深爱慕着的女子,此刻如此清晰地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缘分,尽了。
他贵为储君,即将拥有天下,却留不住一个想走的人。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朝堂争斗都更让他绝望。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她:“姑娘……可否……可否再留些时日?或者……告诉知奕,要去往何处?我……”
他想说“我可以等你”,想说“我可以去找你”,可对上她那双洞悉一切、淡漠无情的黑眸,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
他知道了。
她这一去,便是真正的天涯陌路,仙凡永隔。
他永远也找不到她,等不到她。
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汹涌的情绪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的哀伤。
他不能失态,不能在她面前露出最狼狈的样子。
这或许,是他能为她保留的,最后的体面。
他缓缓后退一步,对着若离,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苦涩与克制:“……既然如此,知奕……不敢强留。愿姑娘……前路珍重。”
他直起身,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带入轮回。
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竟有些踉跄,却努力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承载了他所有妄念与温暖的小院。
秋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袂,那背影在暮色中,孤寂得令人心碎。
从此,这万里江山,千秋霸业,于他而言,都将是失去月色照耀的、无尽的荒原。
几乎在谢知奕离开的同时,城外荒山,破庙之中。
一直如同磐石般静坐的玄寂,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琉璃眸中,一直以来的死寂与冰冷被一种剧烈的波动打破。
他感觉到,城中那道清冷的气息,正在变得飘渺,变得……遥远!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恐慌,攫住了他。
他瞬间起身,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袍,身影如一道青烟,迅疾无比地掠出破庙,向着城池的方向疾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在她消失之前,再见她一面!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体内那冰冷凝练的佛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几乎要冲破某种界限。
风声在耳边呼啸,周围的景物模糊成一片。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当他终于赶到那座熟悉的小院外时,暮色已浓。
院门虚掩着,院内,那抹素白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玄寂的脚步猛地顿住,停在院门外,呼吸因急速奔行而有些紊乱。
他看着她,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若离似乎感知到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此时的玄寂,僧袍因疾驰而略显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
他清俊绝伦的脸上,不再是往日那冰冷的平静,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急切与……绝望。
那双琉璃眸,死死地凝望着她,里面翻涌着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情感,以及一种明知道徒劳却依旧无法放弃的执拗。
他张了张嘴,想唤她,想问为什么,想祈求……可所有的话语,在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映不出丝毫人间情愫的眼眸时,都冻结在了舌尖。
他明白了。
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的苦修,他的沉沦,他的“寂情道”,他所有因她而生的痛苦与挣扎,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她从未入局,又何来告别?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明悟与彻底绝望的悲恸,如同雪山崩塌,瞬间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喉间涌上浓重的血腥气,被他死死压下。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其苍白,极其惨淡,带着一种看透宿命的凄凉与……释然。他双手缓缓合十,对着若离,深深一揖。
动作依旧带着佛门的仪轨,却充满了道不尽的苦涩与诀别。
没有言语。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起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神魂都吸入那无尽的痛苦与执念之中。
然后,他转身,步履不再急促,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沉重,一步一步,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走向他那座只有冰冷与执念的、永恒的牢笼。
从此,青灯古佛,寂灭情肠,他的“道”成了他唯一的囚笼与归宿。
院内,若离看着玄寂消失的方向,秋风吹动她素白的衣裙和墨色的发丝。
她能感受到谢知奕那深沉克制的痛苦,也能感受到玄寂那绝望惨烈的执念。
这两份因她而起的、沉重而纯粹的情感,在这离别的秋日傍晚,达到了极致。
她微微抬首,望向最后一丝天光消失的天际。
夜色,悄然降临。
她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如同融入月华的清辉,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方她停留了不算太久的人间。
小院依旧,银杏静立,只是再无那抹惊世绝俗的素白。
此去,便是真正的山海远隔,尘缘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