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辰发现自己开始留意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细节。
库房里新收上来一批鲛绡,轻薄如雾,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下意识觉得这料子衬她的雪发,便命人全部送入静雪轩,尽管她从未对衣着表现出任何兴趣。
下属进献了一盒产自灵界月光森林的“凝音蜜”,清甜不腻,带着泠泠草木香气,他尝了一口,便觉得她会喜欢,整盒都留给了她。
他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落在她身上。
看她用指尖捻起一块酥脆的千层糕,小口小口地吃掉,碎屑未曾沾唇;看她对着一壶新酿的、带着梅子清酸的果酒,微微偏头,鎏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愉悦;看她偶尔兴起,将窗外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几根暗紫色魔草,随手点拨成一只只憨态可掬的、打着滚的小兽形状,然后又置之不理,任其慢慢恢复原状。
这些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举动,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反复品味。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孜孜不倦地搜集着关于她的一切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哪怕这个形象依旧沉默,依旧疏离。
萧翊辰带来了一副棋。
棋盘是以整块万年寒玉雕成,棋子黑者如墨玉,白者如凝脂,触手温凉。
他将棋盘摆在她常坐的矮几对面,自己则在另一边坐下。
“此乃‘星罗棋’,据说蕴含周天变化之妙。”他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天元之位,语气随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介绍。
“闲来无事,对弈一局可好?”
他并未期望得到回应。
这些时日,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说话,一个人下决定,而她只是安静的存在。
然而,若离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棋盘上。
她看着那枚孤零零的黑子,又看了看萧翊辰,然后,伸出了那莹白如玉的手,从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随意。
白子落下,并未遵循任何常见的定式或布局,只是轻飘飘地放在了棋盘一个毫不起眼的边角位置。
萧翊辰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涌上难以抑制的惊喜。
她回应了!尽管依旧无声,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种互动!他压下心中的激动,谨慎地再落一子,试图引导棋局。
若离的应对依旧随心所欲。
她的落子看似毫无章法,东一子西一子,全然不顾什么大势、什么攻防,仿佛只是觉得那个位置顺眼便放了上去。
偶尔,她还会在落子间隙,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一口,或者看向窗外飞过的一只夜光蝠,心思似乎完全不在棋局上。
萧翊辰起初还试图认真对弈,很快他便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她的棋路……或者说根本没有棋路,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
他精心构筑的布局,被她几颗看似散乱的棋子轻易打乱;他酝酿许久的杀招,往往在她随手一落间便化为无形。
更让他心惊的是,随着棋局进行,他隐隐感觉到,棋盘之上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势”在悄然形成。
那并非源于她的棋艺,更像是一种……她自身意志的映射。
她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强行定义着那片区域的规则,将他的黑子挤压得束手束脚。
这不像是在下棋,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关于领域掌控的较量。
而他,这位统御魔域的君主,竟在方寸棋盘上,被一个寻常女子那看似散漫的落子,逼得有些狼狈。
最终,棋盘上星罗棋布,黑白交错,看不出明显的胜负,但萧翊辰却感觉自己的魔识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有些疲惫。
他放下手中迟迟未落的黑子,苦笑道:“是我输了。”
若离闻言,抬起眼眸看了他一下,鎏金色的瞳孔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她却将自己面前那碟还没动过的、做成梅花形状的粉色糕点,轻轻推到了棋盘中央,正好压在那片混乱的棋局之上。
萧翊辰看着那碟突然出现的糕点,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算是……安慰?或者,只是她觉得这局“游戏”结束了,该吃点东西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他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暖意。
他拿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甜糯的口感化开,竟让他觉得比以往尝过的任何珍馐都来得美味。
他看着她已然起身,走到窗边,继续望着那永恒不变的暗紫色天空,雪色的长发在微光中流淌。
棋盘上的残局和那碟糕点还留在原地,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
萧翊辰慢慢咀嚼着糕点,目光胶着在她背影上。他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颜,她的神秘,更是因为这些日积月累的、细微的互动。
她像一座沉默的冰山,而他,正甘之如饴地一点点被其冻结、吞噬。
他甚至不再去深究她偶尔流露出的、匪夷所思的能力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只想守着这片寂静,守着这个会因为他带来的食物而微微眯起眼睛,会随手改变景物自娱,会用一盘乱棋和他“交流”的女子。
魔域北镜的叛乱在他的铁血手段下迅速平息,几个带头部落被连根拔起,血腥味弥漫数月不散。
妖界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伸过来的爪子被狠狠剁掉,附带着一份措辞“礼貌”却充满威胁的警告。
永夜宫内,他依旧是那个令人生畏的魔君,谈笑间决定无数生死。
但只有踏入静雪轩,他周身那冰冷的煞气才会悄然消散。
他开始习惯性地向她“汇报”外面发生的事情,尽管她从不回应。
“……北镜已经平了,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处理起来倒也干净利落。”他一边为她斟上一杯新到的“云雾灵茶”,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仿佛在谈论天气。
“妖界那边暂时会安分一段时间。永夜宫西角的那片‘暗影兰’开花了,味道有些冲,我让人移走了,你喜欢清静。”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血腥的征伐与日常的琐碎混在一起。
而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或者将一绺滑落颊边的雪发拢到耳后。
这种单向的倾诉,成了他一种奇特的放松方式。
在她面前,他无需伪装强大,无需隐藏疲惫,甚至可以流露出一些连他自己都鄙夷的、属于“萧翊辰”这个个体本身的情绪。
他沉迷于这种被全然接纳,哪怕这种接纳源于她的漠然的感觉。
一次,他因魔域内部一个长老的暗中掣肘而动了真怒,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杀意来到静雪轩。
他像往常一样坐下,习惯性地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若离正用手指逗弄着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误入殿内的、翅膀闪着磷光的魔界萤虫。
那萤虫绕着她的指尖飞舞,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在空中虚划,那萤虫飞过的轨迹竟凝而不散,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短暂存在的、发着微光的弧线。
她玩得专注,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萧翊辰异常的情绪。
萧翊辰看着那道光弧和她平静的侧脸,心中翻涌的暴戾与烦躁,竟奇异地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忽然觉得,那些权力倾轧、那些阴谋算计,在她这片永恒的、自带规则的静谧面前,是何等可笑与无谓。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身体向后靠了靠,闭上眼,不再说话。
殿内只剩下她指尖划破空气的微不可闻的声响,以及那只萤虫翅膀振动发出的细小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丝极淡的凉意靠近。
睁开眼,看见若离不知何时站到了他面前,手中端着一杯清澈的、散发着薄荷与冰晶气息的液体,正是他平日里常喝来宁心静气的“清魔饮”。
她将杯子递到他面前,鎏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
萧翊辰愣住了。
他看着那杯液体,又抬头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杯清魔饮,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那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多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若离已经转身走开,继续去窗边看她的风景,仿佛刚才递水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与递一块糕点、推一杯难喝的汤并无不同。
但萧翊辰知道,不一样了。
她开始对他有了细微的、超越纯粹漠然的反应。
或许依旧无关情感,只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他日复一日的“供奉”终于得到了些许回报。
但这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他端着那杯清魔饮,没有立刻喝下,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凉意,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柔与占有欲。
他想抓住眼前这片光,这片只照耀着他的、寂静而神秘的光。
至于这光的本质是什么,是否会灼伤自己,他已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