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雪色的长发散落如瀑,几缕垂在榻边,几乎触及光洁如镜的地面。
她指尖捻着一枚萧翊辰清晨送来的“琉璃脆”,这是一种魔域罕见的点心,外层透明如水晶,内里裹着流动的、色彩绚烂的果浆。
她小口咬着,鎏金色的眼眸半阖,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姿态慵懒得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猫。
萧翊辰坐在不远处,面前摊开着几卷散发着微弱魔气的玉简,那是需要他批阅的魔族事务。
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玉简上,而是穿过殿内柔和的光线,胶着在若离身上。
看她纤细的手指如何捏着那枚精致的点心,看她红唇微启,咬下小小一口,看她喉间轻轻滑动,将那甜腻的果浆咽下。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羽毛般搔刮着他的心尖。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哪怕只是这样安静的共处一室,什么也不做,他也觉得比掌控整个魔域、裁决万千生死来得满足。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陌生而危险,却又带着令人沉溺的甘美。
若离吃完最后一口琉璃脆,指尖残留着一点晶莹的糖屑。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对着旁边矮几上的一盆生长着锯齿状叶片、不断散发出麻痹性雾气的魔植“瞑息草”轻轻一弹。
那点微不可查的糖屑飞射而出,精准地落在瞑息草的一片叶子上。
霎时间,那原本缓缓飘散的麻痹雾气骤然停滞。
紧接着,那株瞑息草像是被注入了过量的生机,所有的叶片疯狂抖动起来,颜色由暗绿转为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翠色,然后,在萧翊辰愕然的注视下,叶片边缘开始迅速抽出细小的、洁白的花苞,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开出朵朵散发着清甜气息、形似铃兰的小花!
不过几个呼吸,那株原本充满危险性的魔植,就变成了一盆生机勃勃、人畜无害的观赏植物,甚至那甜香还冲淡了殿内原本残留的、极淡的魔气味道。
若离看着自己的“杰作”,鎏金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顽劣的满意。
她收回手,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指尖的尘埃,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永恒的景象。
萧翊辰的心脏却重重一跳。
他看着那盆彻底变了模样的瞑息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识她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但每一次,都带给他新的震撼。
就像……就像她的话语本身就带有改变现实的权能。
渡劫初期的修为?他暗中探查过无数次,她体内的能量层级确实稳定在渡劫初期,与他相比如同萤火与皓月。
但这举手投足间展现的、近乎“言出法随”的迹象,又该如何解释?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疑,将注意力拉回玉简。
玉简中记载着北镜叛乱后续的清算名单,一个个名字后面代表着血腥的清洗与权力的更迭。
他熟练地批下处置意见,语气冰冷地通过传音魔纹下达给外面的血刹,每一个命令都决定着无数魔族的生死。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玉简,揉了揉眉心,那股因杀戮而起的暴戾气息在触及殿内宁静氛围和那道雪色身影时,悄然消散。
他起身,走到若离身边,很自然地坐在榻边的脚踏上,这个位置比他原本的座位矮了一截,让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她的侧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她。
过了一会儿,若离似乎对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感到了厌倦。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萧翊辰身上,鎏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
她伸出一根手指,先点了点自己,然后,缓缓指向了静雪轩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部回廊的门。
萧翊辰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又来了。她想出去。
“外面……”
他试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今日永夜宫不太平静,有几个附属部落的首领前来觐见,魔气杂乱。”他找着借口,心底那份想要将她藏起来的私心再次抬头。
他无法忍受那些粗鄙的、充满欲望和算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哪怕一眼。
若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雪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这个略显天真的动作,在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萧翊辰与她对视着,试图从那双漠然的金眸中找出一丝妥协,最终徒劳无功。
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所有的坚持和原则都脆弱得不堪一击。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最终,他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
他起身,再次取出那件能隔绝探查的黑色斗篷,动作轻柔地为她披上,仔细系好兜帽,将那惊心动魄的容颜和雪色长发尽数遮掩。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外回廊的气息瞬间涌入,比静雪轩内浑浊得多,夹杂着各种魔族特有的腥臊气、劣质香料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远处传来魔族守卫沉重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以及一些模糊的、意义不明的低吼和嘶鸣。
若拉了下兜帽,迈步走了出去。
她的步伐依旧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危机四伏的魔君宫殿,而是自家后院。
萧翊辰紧跟在她身侧,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冷厉如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所有感受到他气息的魔族,无论正在做什么,都立刻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带她走向了永夜宫更深处,一条通往地下“熔岩血池”的甬道。
那里是魔域一处天然的修炼之地,也是惩罚囚犯、举行某些血腥仪式的场所,魔气更加狂暴,环境也更为酷烈。
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态,想让她亲眼看看他统治的这个世界,最真实、最肮脏的一面。
或许,她会因此厌恶,会退缩,会永远安于静雪轩的庇护。
甬道向下倾斜,温度逐渐升高,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
两侧墙壁是粗糙的、泛着暗红色的岩壁,上面偶尔能看到干涸的、发黑的血迹和一些挣扎留下的抓痕。
走到甬道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洞窟出现在眼前,洞窟中央是一个沸腾的、翻滚着暗红色岩浆的池子,那就是熔岩血池。
池子周围的地面是漆黑的、被高温炙烤得龟裂的岩石。
此刻,血池旁正进行着一场残酷的角斗。
两名身形高大的低等魔族正在厮杀,他们浑身覆盖着坚硬的鳞甲,利爪如同匕首,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火星,嘶吼声在洞窟中回荡。周围围着一圈魔族,发出狂热的呐喊和助威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暴戾和嗜血气息。
萧翊辰带着若离出现在洞窟入口处的高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将下方的血腥角斗尽收眼底。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洞窟瞬间死寂。
所有魔族,包括正在角斗的那两个,都如同被冻结般僵在原地,然后齐刷刷地朝着高台方向匍匐下去,额头紧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有岩浆翻滚的咕嘟声和硫磺气息依旧在洞窟内弥漫。
若离站在高台边缘,兜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匍匐的魔族,掠过那沸腾的熔岩血池,最后落在场地中央那两个因为突然中断角斗而显得有些茫然的低等魔族身上。
萧翊辰站在她身侧,紧紧盯着她的反应,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
他期待看到她蹙眉,看到她眼中流露出厌恶或者恐惧,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鎏金色的眼眸在兜帽的阴影下,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下方暗红色的岩浆光芒,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那沸腾的血池,那血腥的角斗,那匍匐的众生,于她而言,仿佛与静雪轩窗外那株枯树,矮几上那盘点心,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极致的漠然,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萧翊辰感到心惊。
他忽然意识到,他试图用这个世界的肮脏来吓退她,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的漠然,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一种……超越了善恶、美丑、净秽的,更高层面的视角。
就在这时,下方角斗场中,那个稍微强壮一些的低等魔族,或许是因为角斗被打断的恼怒,或许是出于在魔君面前表现的愚蠢念头,突然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扬起利爪,朝着旁边那个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对手狠狠抓去!
这一爪若是抓实,足以将对方开膛破肚!
匍匐的魔族们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杀气,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却无人敢抬头。
萧翊辰眼神一冷,正欲出手将这不知死活的蠢货碾碎。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那利爪即将触及颤抖魔族的胸膛时,攻击者的动作突兀地僵住了。他扬起的利爪,连同他整个狰狞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迅速褪色、僵化,皮肤失去光泽,肌肉变得灰白,最后,在一阵微不可闻的“沙沙”声中,整条手臂竟然化作了一捧细腻的、灰白色的沙土,簌簌落下!
那魔族保持着攻击的姿势,独臂悬在空中,呆滞地看着自己消失的手臂和地上那捧沙土,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让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整个洞窟死寂得可怕。
只有沙土落地的细微声响,和岩浆翻滚的咕嘟声。
所有匍匐的魔族,虽然不敢抬头,但都能感受到那股诡异而恐怖的变化,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萧翊辰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若离。
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遮掩了她的表情,只有一缕雪色的发丝从兜帽边缘滑出,在暗红色的光线下泛着冷调的光泽。
她甚至没有看向下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的某处。
但萧翊辰无比确信,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绝对与她有关!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法则痕迹,就像那株瞑息草一样,仿佛世界的规则在她面前,是可以随意涂抹修改的草稿。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迷恋与占有欲。
恐惧与渴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渴望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
他挥了挥手,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那个断臂的魔族和地上那捧沙土一同扫入了沸腾的熔岩血池,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然后,他对着下方依旧匍匐的魔族冷冷道:“都滚出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魔族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洞窟,转眼间,偌大的洞窟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永不疲倦翻滚着的熔岩血池。
萧翊辰转向若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可是觉得无趣了?我们回去?”
若离终于动了动。
她转过头,兜帽下的鎏金色眼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洞悉了他所有复杂的心绪。
她伸出被斗篷遮盖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角。
然后,她拉着他,转身,向着来时的甬道走去。
萧翊辰任由她拉着,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她拉他衣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依赖的意味,这让他狂喜。
他看着她雪发边缘在黑暗中泛着的微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未成为魔君时,曾在魔域最混乱的“无序深渊”挣扎。
那里没有任何规则,力量就是一切。
他见过一个看似弱小的魅魔,因为被一个强大的炎魔首领多看了一眼,当晚,那炎魔首领就在自己的营帐里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滩脓水。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那种未知的、诡异的恐怖,比正面厮杀更令人胆寒。
此刻,他身边这个女子带给他的感觉,与当年那个魅魔有着某种诡异的相似。
不同的是,那个魅魔的力量尚可理解,属于某种阴毒的诅咒或秘法。
而若离的手段,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更像是一种……本能。
回到静雪轩,关上那扇隔绝内外的门,萧翊辰为她解下斗篷。
殿内熟悉的宁静气息包裹上来,仿佛刚才在熔岩血池旁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若离走到软榻边,慵懒地躺下,闭上眼,似乎有些疲惫。
萧翊辰走到榻边,单膝跪在脚踏上,这个姿势让他能够平视她闭着眼睛的容颜。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想要拂开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那仿佛冰雪凝成的肌肤时,若离忽然睁开了眼睛。
鎏金色的眼眸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线,那里面没有睡意,没有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金色,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倒映着他此刻有些失措的神情。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
若离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主动将脸颊贴近了他停滞的指尖。
微凉的、细腻如玉的触感传来,萧翊辰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
她蹭了蹭他的指尖,像一个无意中流露出亲昵的宠物,随即又移开,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只是他的幻觉。
萧翊辰猛地收回了手,指尖那残留的微凉触感却如同烙印般灼热。
他怔怔地看着她恢复平静的睡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明白了。
她不是不懂,不是没有感知。
她只是,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她接受他的供奉,默许他的陪伴,偶尔回应他的不安,甚至可能……对他有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亲近。
但同时,她也拥有着轻易抹杀存在、改写规则的能力,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她是温暖的,也是冰冷的;是亲近的,也是疏离的;是触手可及的,也是他永远无法真正掌控的。
萧翊辰缓缓站起身,后退了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榻上那道静谧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爱上了一个怪物。
一个美丽、神秘、慵懒、偶尔带着顽劣与腹黑,却拥有着绝对力量、视万物为刍狗的……怪物。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和退缩,反而让那份早已深种的情感,变得更加病态而炽烈。
他甘愿成为这怪物的囚徒,献上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恐惧,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