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辰发觉自己开始抗拒离开这片方寸之地,即便是魔域那些亟待裁决的事务,也显得索然无味。
他批阅玉简的速度越来越快,下达的命令愈发简洁冷酷,只为了能挤出更多时间,回到这被雪发金眸的身影所占据的殿宇。
此刻,他刚处理完一桩涉及数个魔族部落疆域划分的棘手争端,指尖还残留着以魔元碾碎一枚代表反对意见的传讯符箓后的细微灼热感。
他抬起眼,目光习惯性地寻找那道身影。
若离站在静雪轩那扇巨大的、可以望见永夜宫部分景象的琉璃窗前,窗外是永恒流动的暗紫色魔云,以及远方那轮散发着幽冷红光的魔月。
她背对着他,雪色的长发如瀑般垂至腰际,发梢几乎触及光洁的地面。
那支紫峰星尘簪在她发间闪烁着幽微的光,与她素白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神像。
然而,萧翊辰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仿佛她的注意力穿透了眼前的琉璃窗,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或者极其深邃的所在。
他只是放下手中的玉简,悄然走到她身后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
除了永夜宫熟悉的、冷硬而宏伟的魔域建筑轮廓,以及那亘古不变的暗红天幕,他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这时,若离忽然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萧翊辰还是捕捉到了。
她的侧脸线条在窗外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完美,鎏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是一尾鱼滑过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便消失无踪。
随即,她抬起手,指向了殿内角落那个摆放着各种奇石、晶核的博物架。
架子上层,有一块不起眼的、表面布满孔洞的灰褐色石头,名为“留音石”,能记录并重复短暂的声音,在魔域算不得什么珍贵之物。
萧翊辰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过去,将那块留音石取来,递到她面前。
若离伸出食指,指尖在那粗糙的石头表面轻轻一点。
什么也没有发生。
留音石依旧是那块灰扑扑的石头,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萧翊辰疑惑地看着她。
若离却已经收回了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恢复了之前的静默姿态,仿佛刚才那个举动毫无意义。
萧翊辰握着那块毫无反应的留音石,眉头微蹙。
他尝试向其中注入一丝魔元,留音石毫无反应,与他之前把玩时并无二致。
他仔细感知,石头内部的结构也未曾改变。
这算什么?一次无意识的触碰?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尝试?
他看着她静谧的背影,心中那股因她而产生的、混合着迷恋与不安的迷雾,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他总觉得,在她看似空茫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苏醒,或者挣扎。
这种感觉毫无来由,却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将留音石小心地收进储物法宝,决定不再去想。
无论她在做什么,或者她是什么,此刻她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他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魔域景象,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今日处置了几个不安分的部落长老。”
他没有期待回应,只是习惯性地向她倾诉,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世界的血腥与肮脏隔绝在外。
“他们暗中勾结妖界,试图在魔域与灵界的边境制造摩擦……手段不算高明,只是有些……烦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这些永无休止的争斗、背叛与算计,曾经是他力量的源泉,如今却只让他感到厌倦。
若离依旧静默,仿佛没有听见。
但就在萧翊辰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反应时,她却微微动了一下。
她抬起手,对着窗外远处,永夜宫边缘那片依靠阵法维持的、模拟出微弱光线的“暗香苑”。
她伸出食指,隔着琉璃窗,对着暗香苑的方向,凌空轻轻一划。
但萧翊辰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远处暗香苑上空,那片原本只是模拟出的、黯淡的人造天光,此刻竟然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幻!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迅速凝聚、拉伸,最终在暗香苑上空,勾勒出了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完全由光构成的图案——
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形态优雅而威严的……冰凰!
光构成的冰凰栩栩如生,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它舒展着巨大的光翼,头颅高昂,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出清越的鸣啼,冲破永夜宫上方的暗红天幕!
那光芒纯净、冰冷、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与魔域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压倒性的、令人心悸的美。
这光凰幻象只持续了不到三息的时间,便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地消散了,暗香苑上空恢复了之前黯淡的人造天光,仿佛一切都只是幻觉。
然而,萧翊辰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冰凰!
花界之帝若离的象征!据说她的亲卫仪仗,便被称为冰凰卫!
这个联想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将他之前所有关于她身份的模糊猜测和不安,瞬间推到了一个近乎确定的边缘!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若离。
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雪发金眸,容颜绝世,神情淡漠如初,仿佛刚才那足以在魔域引起轩然大波的冰凰光象,与她毫无干系。
只有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碎屑,正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是她做的!一定是她!
萧翊辰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漠然的鎏金色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属于那位传说中凌驾六界的花帝的威仪。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纯净的、不染尘埃的金色,如同刚刚熔化的金液,倒映着他此刻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脸庞。
恐惧?他萧翊辰,魔域之主,竟然会感到恐惧?
但这恐惧真实存在。
不仅仅是因为她可能拥有的、足以轻易碾碎他的身份和力量,更是因为……如果她真的是花帝若离,那么她为何会失忆?为何会流落魔域?她终有一日会恢复记忆吗?
到那时,他这段时日近乎僭越的靠近与占有,会迎来怎样的清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让他几乎窒息。
而若离,似乎对他剧烈波动的情绪毫无所觉。
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萧翊辰,那双鎏金色的眸子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萧翊辰几乎魂飞魄散的举动。
她微微倾身,向前凑近了他。
清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暗影苔星尘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他。
她靠得很近,近到萧翊辰能清晰地看到她雪色长睫的每一次颤动,能数清她眸中那如同星辰碎屑般的金色光点。
然后,她伸出那莹白如玉的手,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一点极致的冰凉,如同最纯粹的冰雪,瞬间从眉心渗入,直达他的识海深处!
萧翊辰浑身剧震,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感觉到一股庞大、冰冷、却又无比纯净平和的神念,如同温和的潮水,轻轻拂过他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剧烈翻腾的识海。
那股神念并不带有侵略性,更像是一种……安抚?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在这股神念的笼罩下,他脑海中那些关于花帝若离的恐怖传闻、关于身份暴露的恐惧、关于未来清算的担忧,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瞬间平息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绝对的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此刻无关。
这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股神念便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离收回了手指,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替他拂去了眉心的尘埃。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看着他骤然放松下来、却依旧带着茫然和震撼的表情,鎏金色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好奇的情绪?
萧翊辰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那是什么?她察觉到了他的恐惧?所以用这种方式……安抚他?还是说,那是一种警告?让他不要深究,不要多想?
他无法理解。
她的每一个举动,都超出了他认知的范畴。
就在这时,静雪轩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血刹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君上!方才宫中异象,光凰现世,各处皆有骚动,几位长老已聚集在殿外,请求觐见!”
萧翊辰猛地回过神,眼神瞬间恢复了魔君的冷厉。
他看了一眼依旧平静的若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沉声道:“知道了。告诉他们,不过是本君试验新的光影阵法所致,让他们管好自己的手下,不得妄议,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透过殿门传了出去。
外面的骚动立刻平息了下去,血刹凛然应命,脚步声迅速远去。
萧翊辰转回头,再次看向若离。
她似乎对刚才外界的骚动毫无兴趣,已经转身走回了软榻边,慵懒地倚靠下去,闭上了眼睛,雪色的长睫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她无关。
萧翊辰走到榻边,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迷恋、疑惑、震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为了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占有欲。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地停住。
他不敢。
他怕这触碰会惊醒什么,会打破眼前这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他收回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深蓝色的玉环,玉环深处,一丝微弱的紫色星尘光芒悄然流转,与他发间那支紫峰星尘簪隐隐呼应。
他明白了。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来自哪里,无论她拥有怎样的力量和过往,从他将她带回静雪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只能沿着这条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荆棘的路,一直走下去。
直到……尽头。
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一个近乎虔诚的吻,印在了她垂落在榻边的、一缕冰凉的雪发上。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静雪轩。
殿门合上。
榻上,若离缓缓睁开了眼睛,鎏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的金色。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莹白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萧翊辰识海震荡的余波。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