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的喧嚣随着日落渐渐平息，流云仙城华灯初上，换上了另一番璀璨面貌。
玉清珩待法会一结束，便带着若离乘青玉舟返回了玉漱山脉。
听竹小筑内，夜凉如水。
竹影婆娑，映在窗棂上，随风轻轻摇曳。
泉水叮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若离独自坐在窗前，并未点灯。
黑暗对她而言并无区别，覆眼的绫带让她更专注于自身的感知。
白日在法会上感受到的那些驳杂气息、那些或崇拜或嫉妒的目光、还有那个名叫帝汐瑶的少女身上那股奇异的违和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海中漾开一圈圈微澜，旋即又归于沉寂。
她并不在意那些。
真正让她在意的，依旧是体内那如同定时炸弹般的“缠魂丝”。
白日里，在法会那灵气充沛、人声鼎沸的环境中，毒性似乎被压制得更好一些，但此刻回到这极致的安静里，那蚀魂的阴寒与隐痛便再次清晰起来，如同背景噪音，提醒着她生命的倒计时。
她尝试引导着比之前稍强一丝的灵力，在经脉中缓缓运行，滋养着那颗被黑色毒气缠绕的金丹。
月凝簪散发着温润的光晕，默默守护着她的心脉。
降灾所化的绫带沉寂地缠绕在腕间，如同沉睡的凶兽。
修为的提升微乎其微，但那种对力量重新建立起一丝掌控的感觉，让她空洞的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慰藉。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外。
是玉清珩。
即使不依靠神识，若离也能清晰地分辨出他那独特而温和的气息。
他总是在她独处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只是路过，又仿佛一直在默默守护。
她没有出声，依旧静静地坐着。
院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玉清珩温润的声音，隔着竹扉，显得有些缥缈：“阿离姑娘，可曾安歇？”
“尚未。”若离淡淡回应。
门外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才听他道：“夜色已深，姑娘伤势未愈，还需好生休息。若有任何不适，切勿勉强。”
他的关心真挚而克制，不带任何狎昵之意，如同月光般清冷温柔。
“知道了，多谢仙君挂怀。”若离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脚步声轻轻响起，似乎是玉清珩准备离去。但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阿离……”他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低柔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流云仙城……乃至这清虚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万事小心。”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尽管她如今看似柔弱，但他深知，能被“降灾”认主，其身份绝不简单。
失忆与重伤让她暂时蛰伏，但潜藏的危机或许并未远离。
他无法时刻护在她身边，只能如此隐晦地告诫。
若离覆眼下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玉清珩的担忧，她听出来了。
但他所谓的“暗流”，在她看来，或许与那蛊窟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争斗罢了。
“仙君放心，阿离自有分寸。”她平静地回答。
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后脚步声终于远去，消失在竹林的夜色中。
若离“望”着窗外晃动的竹影，心中漠然。
玉清珩的温柔与守护，纯粹令人舒适，却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那片冰封的荒原。
她接受这份庇护，如同旅人暂借屋檐避雨，雨停之后，终究要独自上路。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腕间的素白绫带。
降灾……这个名字在她空白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关联，但每次触及，都能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冰冷与杀伐之意。
这是她如今除了月凝簪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与她过去紧密相连的东西。
还有那“缠魂丝”……绯夜……
这个名字伴随着冰冷的恨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触，再次浮上心头。
那个妖娆而危险的魔域贵族，她给自己种下这无解之毒，究竟是为了什么？因爱生恨？还是另有图谋？
没有答案。
她放下手，不再去想这些无解的问题。
既然生命或许有限，那么纠结于过去与仇恨，似乎也并无意义。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
夜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和泉水的湿润气息。
她仰起头，覆眼的绫带仿佛在“凝视”着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模糊的星光在她“视线”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斑。
随心而动，随性而行。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想做的。
她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衣襟，才转身回到屋内。
清虚宗内设有丹阁，位于玉漱山脉灵气最为充沛的几处山谷之一。
这里终年云雾缭绕，药香弥漫，是宗门弟子换取丹药、请教丹道之处，也是几位丹道长老清修与炼丹的所在。
若离在听竹小筑静养数日后，第一次主动走出了清心峰的范围。
她凭着对灵气流动的感知，以及偶尔向路过弟子询问，独自一人来到了丹阁所在的山谷。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雪发覆绫，容颜绝世。
所过之处，引起的瞩目与窃语比在清心峰时更甚。
丹阁往来弟子众多，其中不乏其他峰脉的真传、内门，见到她这般风姿，无不侧目，惊为天人。
“那是谁？新入门的师妹吗？怎从未见过？”
“听说是大师兄带回的那位阿离姑娘……”
“她竟来了丹阁？莫非也对丹道有兴趣？”
“可惜了这般容貌，却目不能视……”
种种议论，若离充耳不闻。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阁外围那些对外开放的区域，那里摆放着许多低阶丹药和常见灵草，供弟子兑换。
她的目标并非这些。
她循着那股最为浓郁、也最为纯净的药香，向着丹阁深处，那几位长老清修的核心区域走去。
越往深处，弟子越少，守卫的阵法也愈发严密，但对于曾经凌驾法则之上的若离而言，这些阵法的运转轨迹在她“眼中”清晰可见，她总能找到那细微的、允许通行的间隙，如同闲庭信步般深入。
最终，她在一处被紫竹林环绕的幽静小院前停下。
院门敞开，院内有一方青石药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处理药材的工具，以及几个正在温养着丹药的玉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冷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之令人神魂一清。
这股冷香……让若离体内那沉寂的“缠魂丝”，微微波动了一下。
是一种……仿佛被某种同源或相克之物吸引的细微反应。
她站在院外，没有贸然进入。
片刻后，一个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门外是何人？既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若离依言，缓步走入小院。
院内，一位身着灰色朴素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一个蒲团上，手中拿着一株通体晶莹、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灵草仔细端详。
他气息内敛，看似平凡，但若离能感觉到，其修为已至元婴中期，而且神魂之力异常凝练，显然在丹道一途浸淫极深。
老者抬起头，看到若离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他活了数百年，见过不知多少绝色女修，但如眼前这位，即便覆着眼，也美得如此惊心动魄、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的，却是头一遭。
“晚辈落衣，冒昧打扰长老清修。”若离微微欠身，声音清冷如玉磬。
“落衣？”老者放下手中的灵草，抚须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覆眼的绫带和雪色长发上停留片刻，“老夫道号‘青木’，掌管这丹阁日常事务。姑娘并非我清虚宗弟子，来此何事？”
他的目光锐利，带着丹修特有的敏锐，似乎想从若离身上看出些什么。
“听闻青木长老丹道精深，晚辈体内有些许沉疴旧伤，缠绵不愈，特来请教。”若离语气平静，并未直接提及“缠魂丝”。
青木长老闻言，眉头微挑：“哦？姑娘可否让老夫探查一番？”
若离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她伸出右手，手腕纤细白皙，肌肤下隐隐有冰蓝色的脉络纹路若隐若现——那是“缠魂丝”毒性深入骨髓的迹象。
青木长老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若离腕脉之上，一股温和醇厚的木系灵力缓缓探入。
他的神色起初平静，但随着探查的深入，眉头渐渐紧锁，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困惑。
“奇怪……姑娘体内生机看似旺盛，实则根基虚浮，灵力运转滞涩异常，似是受过极重的道基之伤。但更诡异的是……有一股极其阴寒、蚀魂腐心的力量盘踞于你金丹与神魂深处，其性之阴毒，其根之深种，老夫生平仅见！”青木长老收回手，面色沉重，“此非寻常伤势，亦非普通剧毒，倒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或者……魔域失传的几种禁忌奇毒之一。”
他看向若离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姑娘，你究竟招惹了何等存在？此物……老夫恐怕无能为力。它已与你性命本源纠缠在一起，强行拔除，无异于同归于尽。只能依靠至阳至刚、或者蕴含磅礴生机的天地奇珍，徐徐图之，或许能延缓其发作，但想要根除……”他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他的判断，与之前流云仙城那摊主老者所言，以及若离自身的感知，基本吻合。
若离脸上并无失望之色，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她收回手，淡淡道：“多谢长老坦言。不知长老方才所研的那株蓝色灵草，是何物？其香气，似乎对晚辈体内的不适，略有安抚之效。”
青木长老愣了一下，看向石台上那株蓝色灵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乃‘冰魄魂兰’，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万年冰窟之中，极其罕见。其性至寒，却能定魂安神，对于抵御神魂攻击、镇压心魔有奇效。姑娘竟能感知到它对你有用？”
他心中更是惊异。
这冰魄魂兰的药性极其内敛，若非精通丹道、神识敏锐之辈，根本难以察觉其特殊之处。
这覆眼女子，明明修为不高，神魂似乎也有损，感知竟如此敏锐？
“只是觉得气息相合罢了。”若离语气依旧平淡，“不知长老手中，可还有此物，或类似的、能定魂安神的药材？”
青木长老沉吟片刻，道：“冰魄魂兰老夫也只此一株，是准备用来炼制一炉‘定魂丹’的主药。至于类似的药材……库房中或许还有几株‘凝神花’、‘安魂木’，但药效远不及冰魄魂兰。姑娘若需要，老夫可做主匀你一些。”
“多谢长老。”若离微微颔首。
青木长老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态度，心中暗叹。
此女身中如此奇毒，命不久矣，却依旧能如此淡然，这份心性，实在不凡。
他起身，从身后的药柜中取出两个玉盒，递给若离。
“这是凝神花与安魂木，姑娘可拿去，研磨服之，或可稍解神魂之苦。”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体内的……东西，非同小可，切记不可轻易动用灵力，更不可情绪剧烈波动，否则恐加速其爆发。”
“晚辈记下了。”若离接过玉盒，收入袖中，再次道谢后，便转身离开了小院。
青木长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雪发白绫，渐行渐远，融入紫竹林的雾气之中，仿佛谪仙临凡，又似幽魂一缕，不由得再次摇头叹息。
“如此人物，却遭此厄运……可惜，可叹……”
若离拿着药材。
她在丹阁外围又停留了片刻，看似随意地“浏览”着那些陈列的丹药和药材，实则在感知着此地流动的灵气与药性，同时，也留意着往来弟子的交谈。
她听到有人议论近日宗门任务，有人交流修炼心得，也有人在低声谈论着流云仙城法会后，各宗门的一些动向，其中，便提到了天剑阁那位新晋的内门弟子帝汐瑶，据说她已被烈阳剑尊正式收为亲传，风头正劲。
帝汐瑶……
若离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鹅黄色衣裙、剑法狠厉决绝的少女身影，以及她身上那股令自己本能排斥的、冰冷有序的气息。
她停留片刻，觉得再无其他有用信息，便转身离开了丹阁。
回到听竹小筑，她将得来的凝神花与安魂木取出。药材品质尚可，但对她体内的“缠魂丝”而言，确实如青木长老所说，效果微乎其微，最多只能带来片刻的舒缓。
她并不在意。
此行目的，更多是为了确认，以及……打发时间。
她将药材收起，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