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若离表现得与往常并无二致。
她依旧在听竹小筑静修,偶尔去丹阁请教青木长老一些关于滋养神魂的药材特性,或是通过玉清珩了解一些外界无关痛痒的讯息。
她甚至婉拒了苏慕遮再次观景的邀请,只道需要静养。
暗地里,她却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她将体内能调动的灵力反复锤炼,使其更加凝实;将月凝簪的守护之力调整到随时可以激发的状态;更是分出部分心神,不断沟通着腕间沉寂的降灾,试图在那极致杀伐之意中,寻求一丝在绝境中反击的可能。
关于“幽寂谷底”和“时之沙”,她没有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
那枚来历不明的玉简,如同一个只属于她的秘密,也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心间。
时机悄然来临。
玉清珩因宗门一件紧急事务,需离开清虚宗数日。
临行前,他再三叮嘱若离切勿离开宗门,并加强了听竹小筑周围的守卫。
然而,这些守卫对于若离而言,形同虚设。
她对清虚宗的阵法布局早已了然于心,对力量的精妙掌控更是远超这些弟子。
在一个月色黯淡的后半夜,她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岗哨,离开了玉漱山脉。
若离仅凭着对方向的感知和远超常人的身法,向着北境星陨阁以西的方向疾行。
素白的衣裙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覆眼的绫带让她无视黑暗,雪色的长发如同指引前路的微光。
越是往北,空气越发寒冷干燥,灵气也变得稀薄而狂暴。
地面上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缝和战斗留下的焦黑痕迹,仿佛在诉说着上古时期那场惨烈大战的余韵。
偶尔能看到一些扭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低阶魔物在荒野上游荡,但它们往往还未靠近,便被若离身上那若有若无、属于降灾的冰冷杀意所惊退。
三千里路程,对于曾经的她不过转瞬,如今却耗费了数日时间。
当她终于根据玉简中模糊的方位描述,找到那条被浓重灰色雾气笼罩、深不见底的巨大峡谷时,整个人已是风尘仆仆,灵力消耗大半,唯有那双被绫带覆住的“眼”,依旧冷静得如同万古寒冰。
这就是幽寂谷。
站在峡谷边缘,一股令人神魂颤栗的阴冷煞气便扑面而来。
谷中雾气翻滚,隔绝了视线与大部分神识探查,只能听到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如同怨魂哭泣般的风声。
这里的空间结构极不稳定,偶尔会有细小的黑色裂缝一闪而逝,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
危险!极致的危险!
若离能清晰地感觉到,谷内的煞气与空间乱流,足以轻易撕碎金丹修士。
那玉简将她引至此地,无论是否有“时之沙”,其心都可诛。
她沉默地站在谷边,感受着那滔天的煞气冲击着月凝簪布下的微弱光晕,体内“缠魂丝”的阴寒似乎也被这外界更甚的冰冷所引动,隐隐作痛。
进,还是退?
此刻回头,尚来得及。
她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刺骨、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纵身一跃,如同折翼的白鸟,投入了那一片死寂与凶险的灰雾之中。
下坠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
煞气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疯狂侵蚀着她的护体灵光。
空间乱流不时掠过,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撕裂感。
她将灵力运转到极致,身形在乱流与煞气中艰难地穿梭、规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四周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脚下传来了坚实地面的触感。
她落入了谷底。
这里的光线极其昏暗,仿佛永恒的黄昏。
地面是漆黑的、如同被烈焰焚烧过的坚硬岩石,布满了各种巨大的骸骨和残破的兵器,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怨念,寻常修士在此待上片刻,恐怕都会心神失控。
若离稳住身形,立刻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
她“目光”扫过这片如同古战场的谷底,感知全力展开,搜寻着任何可能与“时之沙”相关的能量波动。
这里除了浓郁的死气和煞气,以及那些骸骨兵器上残留的微弱能量,似乎并无他物。
难道玉简的信息是假的?这只是一个单纯的陷阱?
她心中微沉,却不甘放弃,开始沿着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行。
谷底地形复杂,怪石嶙峋,巨大的骸骨如同山峦。
她走了许久,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体内的灵力在抵抗煞气和维持感知中飞速消耗,“缠魂丝”的隐痛也愈发清晰。
就在她灵力即将见底,准备暂时寻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调息时,她的感知边缘,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死寂煞气格格不入的波动!
那波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凝滞”感,仿佛能将周围流动的能量、甚至时间本身都冻结!
是“时之沙”?!
若离精神一振,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潜行而去。
穿过一片由巨大兽骨组成的“森林”,前方出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
在那开阔地带的中央,有一小片区域显得格外不同——那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光线扭曲,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细碎的、闪烁着微弱铂金色光芒的沙粒!
正是那玉简中提到的“时之沙”!
然而,就在若离即将靠近那片区域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嗡鸣响起!
那片凝固区域周围的空间猛地扭曲,一个庞大的、由浓郁煞气与怨念凝聚而成的黑影,缓缓从地面升起!
那黑影没有固定的形态,不断扭曲变幻,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其气息之强,远超金丹,甚至隐隐达到了元婴层次!
它那无形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若离,充满了暴虐与贪婪!
煞气之灵!而且是诞生于此地无尽岁月、吞噬了无数陨落者怨念的强大煞灵!
它守护着“时之沙”!
若离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她终于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陷阱,更是一个必杀之局!那传讯之人,不仅知道她的需求,更算准了她会来,并且知道此地有这恐怖的煞灵守护!
前有虎视眈眈的煞灵,后是绝地幽寂谷。
体内灵力几近枯竭,“缠魂丝”蠢蠢欲动。
绝境!
若离握紧了拳,覆眼的绫带之下,那双冰冷的眸子中,第一次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决绝。
想要她死?没那么容易!
就算要湮灭于此,她也要让这幕后黑手,付出代价!
煞灵那庞大的、不断扭曲的黑影发出无声的咆哮,浓郁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浪潮,向着若离汹涌拍来!
所过之处,连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地面上的骸骨瞬间化为齑粉!
若离瞳孔骤缩,体内近乎枯竭的灵力疯狂运转,月凝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白光,在她身前形成一道看似单薄却坚韧无比的屏障!
“轰——!”
煞气浪潮狠狠撞在光罩之上!
一种令人牙酸的侵蚀声!
白光剧烈摇曳,明灭不定,若离喉头一甜,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溢出,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块巨大的、焦黑的岩石上,才勉强停下。
全身骨骼仿佛散架,五脏六腑移位,灵力彻底耗尽!
月凝簪的光芒也黯淡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更可怕的是,受到这极致的外力冲击与自身灵力瞬间抽空的影响,体内那一直被压制的“缠魂丝”毒性,如同脱缰的野马,轰然爆发!
冰寒刺骨的毒焰再次从金丹与神魂深处燃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极致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视野开始被幽蓝色的冰霜覆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死气的幽蓝冰晶!
濒死!
前所未有的濒死体验!
那煞灵似乎对月凝簪的力量有些忌惮,并未立刻追击,只是用那无形的、充满暴虐与贪婪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若离,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意识在冰冷与剧痛中迅速沉沦。
空白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又湮灭——无尽的冰雪,高悬的王座,破碎的星辰,一道温润悲伤的眸光,一个妖娆而危险的绯红身影……
要结束了吗?
死在这无人知晓的绝地,化为这无数骸骨中的一员?
不!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那股深植于灵魂最深处、属于花帝的、凌驾万物的不屈与骄傲,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她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绫带不知何时已被冰霜冻结,但她却仿佛能“看”到那虎视眈眈的煞灵,以及不远处那散落着的、闪烁着微弱铂金色光芒的“时之沙”!
赌一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被幽蓝冰晶覆盖的右手,狠狠按向身旁那块焦黑的岩石——更准确地说,是按向岩石下方,那几粒因为刚才的冲击而被震到她手边的“时之沙”!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时之沙”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仿佛时光长河停滞般的凝滞感,以她指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几粒微小的铂金色沙粒骤然亮起,散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芒!
光芒所及之处,那正在她体内疯狂肆虐的幽蓝色毒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一滞!
那蚀魂腐心的剧痛,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十分之一息的停顿!
而远处那正准备再次扑来的煞灵,其庞大的黑影也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仿佛动作慢了微不足道的一帧!
有效!“时之沙”真的能影响时间!
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区域、极其短暂的一瞬!
但这短暂的凝滞,对于若离而言,已是救命稻草!
就是现在!
在那毒性被“时之沙”力量影响的刹那,她凭借着超越极限的意志力,强行沟通了腕间那一直沉寂的、化为素白绫带的——降灾!
“锵——!”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冰冷到极致的剑鸣,猛地在这死寂的谷底响起!
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杀伐之音!
那素白的绫带无风自动,瞬间绷得笔直,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繁复、仿佛由无尽杀戮与毁灭凝聚而成的暗红色纹路!
一股凌驾于万物之上、令众生战栗、让法则退避的恐怖杀意,如同沉睡了万古的灭世凶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眸,轰然爆发!
这一次,是真正属于上古神器“降灾”的部分本源之力!
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毁灭性能量,如同怒龙般从绫带中咆哮而出,……径直没入了若离自己的体内!
“呃啊——!”
若离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降灾那充满毁灭与死寂的本源力量,与她体内“缠魂丝”那阴寒蚀骨的毒性,以及月凝簪那温润守护的力量,在她体内轰然对撞!
这是引狼入室,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赌博!
三股同样强大、属性却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濒临崩溃的躯壳内激烈交锋、互相湮灭、又奇异般地达成了一种极其短暂而脆弱的平衡!
“缠魂丝”的毒焰被降灾的毁灭之力强行压制、切割!月凝簪的力量则在疯狂修复着被这两股力量肆虐的经脉与神魂!
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仿佛整个身体和灵魂都被投入了毁灭与创造的炼狱,反复碾碎又重组!
她的七窍开始渗出黑色的血液,身体表面的幽蓝冰晶与降灾的暗红纹路交织,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可怖的景象。
那远处的煞灵,似乎被降灾那突如其来的、令它本能感到恐惧的恐怖气息所震慑,竟然一时间不敢上前,只是发出不安的低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若离体内那狂暴的能量冲突,终于渐渐平息。
“噗——”她猛地喷出一大口混合着冰碴与黑色毒血的污血,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浸透,虚脱地瘫软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体内,一片狼藉。
经脉寸断,金丹布满了裂纹,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碎裂。神魂也受到了重创,意识模糊。
但是,“缠魂丝”那原本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生机的毒性,竟然被暂时性地、强行压制了下去!
虽然依旧盘踞在金丹与神魂深处,但其活性降到了最低,不再带来持续的剧痛与冰寒!
她赌赢了!
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借助“时之沙”那瞬间的凝滞之力,引动降灾本源,强行压制了“缠魂丝”!
代价是惨重的。
她的修为从本就可怜的金丹初期,直接跌落到了筑基后期,身体与神魂的创伤更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但,她活下来了。
并且,找到了一条或许可行的、对抗“缠魂丝”的残酷道路——以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压制!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不远处那几粒已经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普通沙砾的“时之沙”,又“看”向那依旧在远处徘徊、忌惮着降灾气息而不敢上前的煞灵。
此地不宜久留。
她必须在那煞灵克服恐惧,或者有其他变故发生之前,离开这里。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身边那几粒失效的“时之沙”和另外几粒散落的、尚未使用的“时之沙”小心收起。
然后,她挣扎着,依靠着顽强的意志,一点点地、向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艰难爬去。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钻心的剧痛和力量的飞速流逝。
但她没有停下。
雪色的长发拖曳在漆黑的地面上,沾满了污秽与血渍。
素白的衣裙早已破烂不堪。覆眼的绫带依旧冰冷。
她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的残魂,带着满身的伤痕与一颗被绝望与希望同时灼烧的心,向着那渺茫的生机,一点点地挪动。
幽寂谷的死寂,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顽强到令人心悸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