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专员的入驻,如同在寒川工坊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名义上的“接管”与事实上的“隔绝”,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平衡。专员们试图清点账目、探查技术、安插人手,却处处碰壁。工匠们沉默以对,账目滴水不漏,核心技术区域更是被巡护队以“军工重地,闲人免入”为由,牢牢把守。
专员首领姓胡,是个精于算计的京官,几番试探受阻后,恼羞成怒,却又投鼠忌器,不敢用强——寒川刚经历大战,军民一心,若强行镇压,必生大乱,这责任他担不起。他只得将一腔怨气撒在那些已划归“公产”的日常产出上,横加干涉,指手画脚,试图攫取利益,反而弄得生产效率下降,怨声载道。
林牧之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他知道,这种僵持绝非长久之计。朝廷既已撕破脸皮,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是专员,明日可能就是大军。寒川工坊树大招风,已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若继续困守在这县城之中,迟早会被蚕食鲸吞,或是在更大的政治风暴中被碾碎。
“不能再等了。”工坊密室内,林牧之对郑知远、苏婉清及几位核心工匠沉声道,“朝廷之意,已昭然若揭。寒川县城,池浅水浑,非久留之地。工坊欲存续发展,必须跳出樊笼,另起炉灶!”
“另起炉灶?”郑知远一惊,“牧之,你的意思是...”
“迁坊。”林牧之目光锐利,铺开一份精心绘制的寒川周边地形图,手指点向县城西北方向一片被崇山峻岭环绕的区域,“黑水涧煤矿深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有水源、煤矿、林地,资源丰富。我欲在此,重建工坊!真正的、完全由我等掌控的工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迁坊?深入荒山?这工程何等浩大!风险何等之高!
“此举...是否太过冒险?”郑知远忧心忡忡,“深山建坊,耗资巨万,且远离县城,补给困难,若遇狄人或匪类...”
“险中求存!”林牧之断然道,“留在县城,才是坐以待毙!新工坊地处隐秘,依山势而建,可借水力风力,更可依托险要,布设防御,远比这开阔县城安全。至于补给...”他看向苏婉清,“苏小姐,工坊近年积累,可支用几何?”
苏婉清早已心中有数,立刻报出一串数字:“现存银钱、物资折价,约可支撑半年用度。若分批转移,以战养战,逐步产出,或可维持更久。”
“半年,足够了。”林牧之点头,“新坊不求规模,但求隐秘、坚固、自给。初期以军工研发、核心产能为主,民用次之。待根基稳固,再图扩张。”
他看向几位老工匠:“诸位师傅,新坊建设,需赖各位之力。规划布局、设备搬迁、技术保密,至关重要。”
郑铁匠等人互看一眼,眼中虽有忧虑,但更多的是对林牧之的信任与破釜沉舟的决心,齐声道:“愿随二少爷!”
“郑县尉,”林牧之又道,“迁坊之事,需绝对保密。请抽调最可靠的巡护队员,以巡山、筑寨为名,先行清理场地,开辟道路,运送基础建材。人员物资,化整为零,分批转移。”
“好!我亲自带队!”郑知远重重点头。
“苏小姐,账目资金、核心图纸、珍贵原料,需你亲自统筹,秘密转移。对外,工坊一切如常,甚至可故意让那胡专员占些小便宜,麻痹其心。”
“婉清明白。”苏婉清郑重点头,美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一项庞大而隐秘的迁徙计划,在绝对保密中悄然启动。
......
接下来的日子,寒川表面风平浪静,甚至略显“颓势”。胡专员见林牧之似乎偃旗息鼓,每日只是巡视旧坊,偶尔去蒙学堂授课,工坊产出也乖乖上缴,心中得意,以为对方已然屈服,放松了警惕。他却不知,一支支精干的小队,正借着夜色和山林掩护,将工坊最核心的工匠、最珍贵的设备、最关键的图纸和原料,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深山。
黑水涧深处,一座崭新的、带有强烈林牧之风格的工坊基地,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利用水力驱动的锻锤、依托山壁开凿的保密研发洞库、隐蔽的了望哨与防御工事...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林牧之几乎常驻山中,亲自规划指挥。苏婉清则奔波于新旧两址之间,巧妙调度,维持着旧坊的正常运转以迷惑视线,同时将资金和资源悄然输往新址。
皇甫嵩敏锐地察觉到了寒川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他几次试探林牧之,皆被不着痕迹地挡回。他心中疑虑愈甚,修书京师的频率愈发加快。
这一日,皇甫嵩终于按捺不住,借口游览山水,带着一名心腹,悄然尾随一支运输队,欲探究竟。
山路崎岖,林深苔滑。皇甫嵩年事已高,一路行来颇为吃力。正当他接近黑水涧外围新建的警戒区时,林中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鸟鸣!
“嗖嗖嗖!”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冠跃下,手中劲弩直指皇甫嵩二人!
“止步!工坊重地,擅入者格杀勿论!”为首者,正是郑知远亲自挑选的巡护队精锐,面色冷峻,杀气凛然。
皇甫嵩的心腹护卫大惊,拔刀欲护主。
“住手!”皇甫嵩急忙喝止,压下心中骇然,强自镇定道,“老夫皇甫嵩,乃林先生友人,误入此地,并无恶意。”
队长并不买账,冷声道:“此地无林先生,亦无访客。请回!”
语气强硬,毫无通融余地。
皇甫嵩心中巨震!他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绝对的忠诚与冰冷的杀意,这绝非普通护卫!林牧之在此地经营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毫不怀疑,若再前进一步,对方真会放箭!
“既如此...老夫告辞。”皇甫嵩深吸一口气,缓缓后退,心中已如翻江倒海。
返回途中,他面色阴沉如水。林牧之秘密在此经营如此规模的基地,其心已昭然若揭!这已绝非“自保”,而是真正的“自立”!
“此子...竟真有裂土之心?!”他感到一阵寒意,“必须立刻禀报殿下!此子...已不可留!”
......
几乎在皇甫嵩发现秘密的同时,旧工坊内,也发生了一场冲突。
胡专员终于按捺不住贪欲,试图强行闯入军工研发内院,以“清查违禁”为名,欲窥探火炮与火枪的核心机密!
值守的巡护队员坚决阻拦,双方剑拔弩张!
“放肆!本官乃朝廷钦差!尔等敢抗命?!”胡专员气急败坏地怒吼。
“此乃军工重地,无二少爷与郑县尉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队长毫不退让,手按刀柄。
“反了!反了!给我拿下!”胡专员尖叫着命令随行禁军动手。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林牧之及时赶到。
“住手。”他声音平静,却自带威严,瞬间镇住场面。他看向胡专员,目光冰冷:“胡大人,何事动怒?”
胡专员见到他,气焰更盛:“林牧之!你来得正好!你这工坊藏污纳垢,必有违禁之物!本官要进去搜查!”
林牧之淡淡一笑:“大人说笑了,工坊一切,皆已报备。此地所存,不过些粗糙铁器,并无稀奇。大人若执意要查...”他话锋一转,语气骤冷,“需有兵部或内阁明文。否则,擅闯军工重地,按律,值守官兵可格杀勿论。胡大人...要试试吗?”
他身后,十余名巡护队员同时踏前一步,弩箭上弦,发出冰冷的机括声!杀气弥漫!
胡专员及其手下脸色瞬间煞白,冷汗直流。他们毫不怀疑,若再敢上前,对方真会放箭!
“你...你...”胡专员指着林牧之,手指颤抖,却不敢再放狠话。
“大人请回吧。”林牧之拂袖转身,“工坊事务繁忙,不送。”
胡专员碰了一鼻子灰,颜面尽失,灰溜溜地走了,心中对林牧之的恨意却达到了顶点。
经此一事,林牧之知道,摊牌的时刻快到了。旧工坊这个幌子,已经拖不了多久。
他加快了新工坊的转移速度,并将最后一批、也是最关键的一批物资——包括所有黑火药成品、火炮与火枪的研发资料、核心工匠及其家眷,秘密迁往黑水涧。
......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最后一批转移队伍即将进入黑水涧山区时,意外发生了!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狄人精锐斥候小队,竟然绕过了寒川防线,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运输队必经的山谷附近!
双方骤然遭遇!
狄人斥候见对方队伍庞大,护卫森严,以为是重要辎重,立刻发出信号,并发起突袭!
“敌袭!保护车队!”巡护队长厉声怒吼,率队拼死抵抗!
战斗瞬间爆发!狄人骑兵来去如风,箭法精准,巡护队虽拼死力战,但护着车队,行动不便,顿时陷入苦战,伤亡惨重!
消息火速传回新旧两处工坊!
林牧之闻讯,脸色剧变!那批物资中,有数门试验中的小型火炮和大量火药!绝不容有失!
“郑县尉!点齐人马!随我救援!”他毫不犹豫,亲自披挂,率留守的巡护队精锐,火速驰援!
苏婉清得知林牧之亲身赴险,花容失色,忧心如焚。
皇甫嵩也得知了消息,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对心腹道:“备马!我们也去看看!”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看清林牧之真正底牌,甚至...做出最终抉择的机会。
山谷战场,已成修罗地狱。巡护队员死战不退,车队被围,情况危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林牧之率援军赶到!
“弩箭齐射!目标狄人马匹!”林牧之冷声下令!
新型破甲弩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狄人骑兵猝不及防,瞬间人仰马翻!
“杀!”林牧之拔出工坊新打造的百炼钢刀,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刀光闪出,血光迸溅!他身手矫健,刀法凌厉,远超寻常士卒!
郑知远更是勇不可挡,如同猛虎下山!
援军的到来,瞬间扭转战局!狄人斥候死伤殆尽,只剩数骑狼狈逃窜。
林牧之顾不上追击,立刻查看车队情况。万幸,核心物资未有损毁,但护卫队员伤亡数十人,鲜血染红了山谷。
他面色阴沉,吩咐救治伤员,清理战场。
就在这时,皇甫嵩也赶到了战场。他目睹了惨烈的景象,更看到了林牧之麾下士卒那超乎想象的强悍战斗力与精良装备,尤其是那恐怖的弩箭和林牧之手中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刃!
心中那份震惊与忌惮,达到了顶点。
林牧之看到皇甫嵩,目光微凝,却未多言,只是指挥队伍快速撤离。
然而,那几名逃走的狄人斥候,却将遭遇“装备极其精良的古怪军队”的消息,带回了狄人大营。
消息层层上报,最终呈到了北狄王庭一位大人物的案头。
“寒川...新式武器...威力巨大...”那位大人物看着战报,眼中露出了浓烈的兴趣与贪婪,“看来,这寒川,比想象中有趣得多...或许,该换种方式打交道了...”
一场因转移引发的意外遭遇战,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其涟漪,正悄然荡向更远的地方,引来了更危险的窥伺。
寒川工坊的自立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