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之“正视差距、知耻后勇”的决断,如同给受奥伦特帝国强大文明冲击而略显迷茫的寒川朝廷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赵清远等人撰写的《奥伦特帝国见闻录》被列为高级官员与格致学院精英的必读教材,引发了朝野上下的深刻反思与激烈辩论。然而,当理论上的认知开始转化为实际交往中的具体操作时,更为微妙、也更为棘手的挑战便接踵而至——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体系、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在接触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激烈的碰撞与摩擦。寒川引以为傲的“科技兴邦”之路,第一次需要直面来自另一个成熟文明体系的审视与质疑。
这场冲突的序幕,是在寒川礼部为即将到访的奥伦特帝国回访使团(作为对寒川西行使团的礼节性回应)筹备接待事宜时拉开的。负责具体章程制定的礼部郎中孙文远,一位恪守传统、讲究华夷之辨的儒雅文官,依据《寒川会典》和以往接待琉渊、西凉等藩属使臣的惯例,精心拟定了一套极其繁琐、等级分明的接待仪轨。其中包括:使团人数限制、入境路线规定、觐见时必须行的跪拜大礼、呈递国书的具体格式、乃至宴席上的座次排列与菜肴选择,无不体现着天朝上国对“远人”的“怀柔”与“规制”。
草案呈送内阁审议时,却遭到了刚刚被任命协助处理外务的工造总局会办大臣陈烁的强烈反对。陈烁刚刚仔细研读了赵清远的见闻录,对奥伦特的社会制度、宫廷礼仪有了初步了解。
“孙大人,此议万万不可!”陈烁在议事厅内,指着草案中“使臣须行三跪九叩大礼”等条款,情绪有些激动,“据赵清远所述,奥伦特帝国自视甚高,其国君与贵族议事,亦多行鞠躬或单膝跪礼,绝无此等匍匐在地之仪。若强令其行我藩属之礼,恐被视为奇耻大辱,非但不能示好,反会激化矛盾,坏了交流大事!”
孙文远闻言,面露不悦,捻须反驳道:“陈大人,此言差矣!《礼记》有云:‘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彼乃远夷,既来我天朝上邦,自当遵我礼仪,此乃彰显我寒川威仪、教化远人之正道!岂可因迁就蛮风,而自贬身价?若开此例,日后四方来朝,何以立规矩?”
陈烁力争:“孙大人!今时不同往日!奥伦特非琉渊、西凉,其国势之强,文明之盛,赵清远之报描述甚详!与之交往,当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礼仪之事,关乎国体颜面,彼若觉受辱,则后续通商、学问交流,皆成空谈!此非迂腐之时,当以国家实利为重!”
“你……你说谁迂腐!”孙文远气得脸色发白,“礼乃国之纲维!无礼则国不国!陈大人一味崇尚奇技淫巧,难道连祖宗法度、圣人之教都要弃之不顾了吗?”
两人的争论,迅速从具体的接待礼仪,上升到了 “如何看待外来文明” 以及 “国家利益与传统文化孰重” 的根本性冲突。支持孙文远的,多是礼部、翰林院等清流官员,他们坚守华夷秩序,担心寒川的文明主体性受到侵蚀;支持陈烁的,则多是工造、户部等务实派官员,他们更看重实际利益和战略需求。
消息传到林牧之耳中,他并未立即表态,而是让内侍将争论的焦点记录下来。他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礼节之争,而是寒川在打开国门后,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深层文化适应问题。
数日后,奥伦特回访使团如期抵达,主使是其帝国科学院的一位资深院士阿尔贝托爵士,一位举止优雅、学识渊博却带着几分学者傲气的老者。果然,在入境后的第一次非正式会面中,当寒川陪同官员委婉提及觐见礼仪时,阿尔贝托爵士便微笑着,但态度坚决地表示:“尊敬的大人,我奥伦特帝国使节,代表的是皇帝的尊严与帝国的荣耀。我们遵循国际通行的外交礼节,即鞠躬致意。贵国要求的那种将身体伏于地面的仪式,请恕我们无法接受,这违背了我们的传统与对人格平等的尊重。”
这番话被迅速报回京城。孙文远等人更加认为对方“桀骜不驯”,主张施加压力;而陈烁则庆幸自己早有预料。
就在礼仪之争僵持不下时,真正的 “科技交流” 在格致学院率先展开了。阿尔贝托爵士对寒川的格物之学表现出浓厚兴趣,尤其是火药的应用和初步的蒸汽机原理。寒川方面,则由陈烁亲自陪同,展示了标准化生产流程和“盘龙四号”蒸汽机的原型(非核心版本)。
然而,交流过程远非一帆风顺。阿尔贝托爵士在赞叹寒川工匠精湛技艺的同时,也频频提出尖锐的质疑。他指着蒸汽机,通过译官问道:“陈大人,贵国的机械设计非常巧妙,动力输出也很可观。但是,恕我直言,你们似乎更注重‘如何让它动起来’,而对于其背后的热力学原理、能量转换效率的系统性研究,似乎有所欠缺?在我们奥伦特,任何机械的改进,都必须建立在严格的数学计算和物理实验基础之上。”
他又拿起一支“破军铳”,仔细查看后说:“这火铳的威力令人印象深刻。但它的瞄准基线设计,似乎更多依赖于工匠的经验,而非基于弹道学的精密计算?我们帝国的枪炮研究院,早已建立了完整的弹道模型和风偏修正表。”
这些质疑,直指寒川科技发展“重实用、轻理论”的软肋,让陪同的寒川学者们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阿尔贝托爵士并非恶意,而是出于学者的严谨和其自身知识体系的自信,但这种自信在寒川学者听来,却充满了优越感和批判意味,引发了内心的不适与抵触。甚至有年轻的寒川学子私下抱怨:“这老番夷,懂什么?我们的火铳能杀敌,蒸汽机能出力,便是硬道理!何必纠缠那些虚无缥缈的‘原理’?”
冲突在一次关于天体运行的学术研讨会上达到了高潮。阿尔贝托爵士依据奥伦特的天文学研究,阐述了“日心说”的模型和观测依据。而寒川方面的学者,则大多坚持传统的“天圆地方”观念或基于阴阳五行学说的宇宙模型。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得面红耳赤,几乎不欢而散。阿尔贝托爵士认为寒川学者固步自封,缺乏实证精神;而寒川学者则觉得对方离经叛道,侮辱了先贤智慧。
所有这些文化冲突与科技交流中的摩擦,都被详细记录,呈报给了林牧之。
林牧之在御书房内,仔细阅读着这些报告,眉头微蹙,却又时而露出深思的表情。他没有急于评判孰是孰非,而是看到了冲突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再次召见了陈烁、孙文远以及格致学院的几位大儒。
林牧之首先对孙文远说:“孙爱卿,礼仪之争,朕已知晓。阿尔贝托爵士拒绝行跪拜礼,并非刻意轻慢,乃其国俗使然。大国外交,贵在气度与实效。 朕意,准其以鞠躬之礼觐见。然,我寒川宫廷礼仪之庄重肃穆,亦需让其感受。此事,可灵活变通,不必拘泥古制。”
孙文远虽心有不甘,但见皇帝态度明确,也只能领旨。
接着,林牧之对陈烁和格致学院的学者们说:“阿尔贝托爵士之质疑,虽言辞犀利,然其言未必无理。我寒川格物之学,长于实践,然于系统理论,确为短板。此非耻辱,乃明镜照影,知不足而后能进!”
他语重心长地说:“文化交流,必有碰撞。科技交流,亦难免分歧。 然,冲突之中,亦蕴藏着学习的机遇。奥伦特之重理论、讲实证,正是我寒川所需补强之处!尔等岂可因一时颜面受损,而拒人千里?当虚心求教,取其精华,融会贯通,方是强国之道!”
最后,林牧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传朕旨意,在格致学院内,设立 ‘异域格物研究所’ ,由陈烁兼管,聘请阿尔贝托爵士等奥伦特学者为客座讲师,系统引入其算学、几何、物理、天文之学!同时,亦向其展示我寒川之长!朕要的,不是谁压倒谁,而是在碰撞中融合,在交流中升华!”
这道旨意,如同在寒川与奥伦特两种文明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尽管初期的交流依然伴随着争论与不适,但一种更加理性、更具建设性的互动模式开始逐渐形成。寒川学者开始尝试用奥伦特的数学工具来优化机械设计,而奥伦特学者也对寒川火药的实际威力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林牧之对近侍感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与更先进文明的接触,其意义不仅在于获取知识,更在于打破我辈心中之壁垒,开阔眼界与胸襟。此乃‘科技兴邦’迈向更高境界必经之阵痛,亦是强大之始。”
文化冲突与科技交流的波澜,初步展现了不同文明相遇时的复杂图景。寒川在这前所未有的挑战面前,开始学习如何保持自信的同时,以更加开放和务实的心态,去面对一个多元而充满竞争的世界。这艰难的磨合过程,正悄然塑造着寒川更加成熟和坚韧的文明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