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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晏那日来碎玉轩走了一遭,就像往一口多年不动的老井里丢了块石头——没起多大浪头,可井底下的水,却实实在在活泛起来了。那不是涟漪,是暗流涌动;不是喧哗,是蛰伏者睁眼时的一声轻叹。

那日,天光将尽,残阳如血,斜斜地切过碎玉轩低矮的屋檐,将整座院落浸在一片琥珀色的余晖里,仿佛给这荒凉宫角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辉。风从宫墙外吹来,带着御花园深处将谢未谢的桂子余香,甜腻中透着几分将逝的颓靡,却吹不进这偏僻角落,只在院门外打了个旋,便悻悻而去。院中老井旁,青苔湿滑,绿得发黑,踩上去能滑倒一个太监外加三只野猫。井绳磨出的沟壑深如刀刻,井水幽暗,常年不见天日,连倒影都模糊不清,像一面被遗忘的铜镜,照不出过往,也映不明未来。可自王晏踏足此地,那井水竟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搅动,夜半时分,偶有细微的“咕咚”声响起,仿佛沉睡的魂魄,正缓缓睁眼,还顺手把井底压了十年的霉气翻了个身。

几日后,晨钟未响,碎玉轩的门环便被叩响。不是那种“叩——叩——”的试探,而是“咚咚咚咚”一通猛敲,活像催债的上门。来人脚步轻快,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与往日那种拖沓敷衍、恨不得把门槛磨平的太监步态截然不同。门开处,内务府管份例的刘公公,竟亲自登门。

这刘公平日里眼高于顶,碎玉轩的小太监去领份例,能得他一句“稍候”便是天大的体面,还得在廊下站半个时辰,冻得鼻涕直流。今儿个倒好,人还没进门,那尖细却热络的声音便先穿墙透壁地飘了进来,像一锅滚油泼进冷锅,噼啪炸响,还带着点焦糊味:

“李总管!李总管在不在?给您道喜来啦!天大的喜事!祖坟冒青烟啦!”

李德全闻声迎出,只见刘公公一身簇新的靛青缎面公服,腰间玉带锃亮,能照出人影,脑门油光可鉴,像是刚抹了三斤头油,脸上堆着的笑,层层叠叠,活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热气腾腾,还冒着“谄媚”的蒸汽。他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肩挑手抬,扁担压得吱呀作响,活像抬着新娘子的花轿,只是这“嫁妆”实在丰盛——竹筐里,新米粒粒饱满,泛着玉色光泽,散发着新谷特有的清甜气息,闻一口,能让人梦里都嚼出饭香;嫩菠菜水灵灵的,叶尖还凝着晨露,翠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刚从御园的露水里捞出来;油光锃亮的腊肉,切口红润,脂香扑鼻,一看就是御膳房特供的“三吊子”老火腿,肥瘦相间,能当镜子照;两条鲜鱼在木盆里甩尾蹦跶,鳞片在晨光下闪着银光,溅起的水花落在青砖上,洇开一圈圈湿痕,映着天光,竟如碎银跳动,连野猫都围过来,眼冒绿光,尾巴翘得像旗杆。

“哎哟喂,”刘公公一见李德全,便亲热地一把攥住他的手,手心温热,语气诚恳得能滴出油来,还带着点洋味儿,“前几日盘账,翻了三遍库册,才发现碎玉轩这些年的份例,竟有几笔糊涂账!这可真是…… oversight(疏忽)啊!天大的疏忽!您说,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说是咱们内务府怠慢了殿下?那不是打王侍郎的脸吗?”

他连连摇头,满脸懊悔,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如今王大人亲自过问,上头也点了头,往后啊,一应份例,都按《宫规》来,只多不少!连太医院那边,都下了条子——殿下用药,皆用上品,人参须子都得是十年以上的老参!前儿个太医院送来的‘九转还魂丹’,本来是给太后备着的,如今也给殿下留了一丸,说是‘固本培元,延年益寿’!”

李德全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微微颔首,眼角余光扫过那堆物资,心中已有计较:这哪是补份例?这是王晏在给八皇子“贴金镀银”,明着是关怀病弱皇子,暗着是向天下宣告——我王晏,看中的人,绝不是个废物。他轻咳一声,嗓音沉稳:“刘公公客气了。殿下身子弱,确实需要些好消化的吃食调养。不过……这腊肉,太油,殿下吃多了怕积食。不如分些给守门的兄弟们,也算体恤下情。”

刘公公一愣,随即拍手笑道:“妙啊!李总管真是体恤下人,殿下仁德,连腊肉都想着兄弟们!”他回头瞪了小太监一眼,“听见没?把腊肉切一半,送给西六宫的守夜的兄弟们,就说——碎玉轩的殿下赏的!”

这话一出,连廊下那只久未鸣叫的画眉,也忽然叽喳了两声,扑腾着翅膀,在笼中跳了几圈,仿佛在说:“哟,这破地方要翻身了?”檐角铜铃轻响,似在应和这久违的生机,连井边的青苔都仿佛绿了几分。

等人都走了,小禄子围着那堆东西直打转,鼻尖翕动,闻着那新米蒸腾出的淡淡谷香,忍不住咂嘴:“乖乖,这米闻着都香!比咱们以前吃的陈米强十倍,那味儿,一股子仓鼠啃过的霉味儿。”他伸手想去碰那腊肉,又被烫似的缩回手,咧嘴直笑,“这油花,啧啧,肥而不腻,定是御膳房特供的!听说用的是江南运来的黑毛猪,喂的都是玉米和栗子,连猪都比咱们过得讲究!”

连平日里最沉稳的夏荷也抿嘴笑了,指尖轻抚过那筐鲜菜的嫩叶,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殿下,今晚可以给您熬个鱼汤了,加点姜片和豆腐,最是滋补。再用新米蒸一锅饭,软糯香甜,定能开胃。奴婢还瞧见菜里有几根香芹,配上腊肉炒一炒,那香味儿,能飘到东宫去,馋死那帮狗奴才!”

赵宸站在廊下,一袭月白色中衣,外罩鸦青素面披风,发丝未束,随意垂落肩头,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他望着满院子的“惊喜”,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倒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眸光沉静如古井,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深不见底,还藏着点讥诮。

王晏这人,精明。他不送金银那些扎眼的东西,专挑这些最基本的一一吃饱、穿暖、用好药。这既是示好,也是投资。他在用行动告诉赵宸:我看好你,这点本钱,我投了。不显山不露水,却直击命脉,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还顺带收买了人心。

“李伴,”赵宸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寒泉滴石,“米粮收好,防潮防鼠,别让老鼠把‘王大人的善意’啃了。鱼和腊肉今天都做了,让大家打打牙祭。另外,把咱们省下的银子拿出一半,让夏荷继续买金疮药和烈酒,要最烈的那种,能点着火的。”

李德全一愣,眉头微蹙:“殿下,如今既已……”

“如今?”赵宸转身,目光如刃,扫过他,“如今不过是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罢了。王晏的善意,是看中了咱们的‘价值’。要是满足于这点好处,那咱们也就值这个价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沉,如暗流涌动,“北境的秦将军,才是咱们真正的根基。他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如今他缺药缺粮,咱们怎能只顾自己喝鱼汤?他缺药,咱们就送药;他缺粮,咱们就筹粮。得让王晏看看,他的投资,只赚不赔——而且,利息翻倍。”

李德全心头一震,连忙应下,转身去安排。他走后,赵宸独自立于院中,风掠过他衣角,猎猎作响。夜色渐沉,天幕由橙转靛,星子渐次浮出,如碎钻洒落黑缎。他抬头望天,目光越过宫墙,投向那遥远的北境——风沙漫天,铁甲铿锵,战马嘶鸣,烽火连天。他仿佛听见了边关的号角,看见了秦烈立于城楼,披风猎猎,身后是三千铁骑,静待他的号令。

这物资一改善,效果立竿见影。赵宸的饭桌上终于有了像样的油水,鱼汤乳白,米粒软糯,连那苦涩的药汁也换了新方,药香醇厚,入口回甘,不再如往日那般敷衍了事,连药罐底都不再刮出黑泥。他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唇色渐丰,眼底的晦暗也淡了,连咳嗽都少了——不是装的,是真有力气了。虽然在外人面前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咳喘连连,连走路都要扶墙,可关起门来,夜半练功的动静却越来越重——石锁起落,拳风破空,木桩裂纹加深,掌印深陷,皆是无声的蜕变。小禄子说:“殿下夜里练功,像只夜猫子,轻得没声,可一掌下去,木桩‘咔’就裂了,吓我一跳,还以为闹鬼。”

这日清晨,雾气未散,碎玉轩后院的练箭场被一层薄纱似的白霭笼罩,宛如仙境。露珠悬在箭靶的麻布上,欲坠不坠,像一颗颗未落的泪。韩铁山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下,胡茬未修,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他看着赵宸拉开那张三石硬弓,臂膀肌肉绷紧如铁,箭矢破空而出,“嗖”的一声钉入百步外的移动靶心,靶子晃了晃,木屑飞溅,箭尾犹自颤动不休,连靶心的红心都被射穿了。

“殿下这几日,手稳了不少啊。”韩铁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意外,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欣慰。

赵宸抹了把额上的汗,鬓发湿贴,喘息却匀称,笑得腼腆:“许是吃得好了些,有力气了。昨儿个还吃了半碗腊肉,油水足。”

韩铁山哼了一声,没说话,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赞许,却如暗流涌动——他知道,这少年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病弱皇子。他手中的弓,终将射向更高的目标。那箭,不止为猎物,更为权柄,为天下。

与此同时,小禄子和夏荷也没闲着。小禄子如今是宫里的“包打听”,嘴甜手勤,今日给张公公递盏茶,明日帮李嬷嬷搬箱料,三言两语便套出各宫动向。他甚至混进了御膳房的采买队伍,从菜贩口中套出了户部最近在查粮价虚报的案子,还顺手偷了半块御膳房的桂花糕,回来分给夏荷,被骂“没出息”,却笑得像个孩子。

夏荷则通过家里人,在外头织起了一张细密的信息网——她兄长是京兆尹的书吏,姐夫在兵部当差,姨母的邻居是北境商队的管事。她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每一条消息:粮价、军械、驿马脚程、边关文书……皆成线索。她甚至用碎玉轩省下的银子,买了个“消息匣子”——一种特制的竹筒,能防水防潮,专用于传递密信。

两边的消息汇总到赵宸这儿:

王晏在户部大刀阔斧地查粮仓,铁面无私,连二皇子亲信的仓督都被当场拿下,抄出的账册堆了三马车,证据确凿,朝野震动。更令人震惊的是,王晏竟将其中一份账册呈给了皇帝,附言:“国无粮,则兵不立;兵不立,则国不存。”皇帝当庭拍案,连赞三声“好”,还赏了王晏一柄玉如意,说“此乃国之栋梁”。

太子和二皇子为了几个要紧的官职,争得面红耳赤,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暗流汹涌。御史台连上三道奏折,弹劾彼此党羽,京中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更有传言,太子已在暗中联络边军,而二皇子则试图拉拢禁军统领,连宫里的狗都开始站队,东宫的狗见了太子就摇尾巴,见了二皇子就狂吠。

而北境传来的消息最让赵宸上心——秦烈在收到第二批药后,回信只有短短一句,墨迹浓重,力透纸背:

“大变将至,静待东风。”

赵宸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缓慢却坚定,像战鼓在远山回响。他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北境地图上——山川河流被朱砂与墨线勾勒,边关要道标注密密麻麻,几处红点,正是秦烈所部驻防之地。他指尖缓缓划过“云州”二字,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风沙与铁血,还能闻到战马嘶鸣时扬起的尘土味。

窗外,一阵风过,吹动窗棂,烛火摇曳,映得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另半边却被火光勾出坚毅的轮廓。远处,更鼓三声,宫墙深处,似有铁甲巡夜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却留下一道灼目的痕迹,像一把天剑,划破长夜。

王晏这场“及时雨”,让碎玉轩这片干裂的土地终于冒出了绿芽。嫩草破土,新芽舒展,连那口老井的水,也清亮了许多,夜里能照见星子,还能看见井底沉了十年的铜钱——那是赵宸小时候扔的,许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看来,倒像是个笑话。

可他知道,真正的风暴,从来都是在旷野上生成的。

他现在翅膀还没硬,还得借别人的屋檐躲雨。

但他暗暗发誓,等下一场风暴来临时,他绝不再只是个躲雨的人。

他要做那个能呼风唤雨的人。

而碎玉轩,这口沉寂了十几年的老井,终于,要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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