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抗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雕花床顶,熟悉的锦帐流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他将军府的药香与檀木气息。
他…回到了襄阳?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回灌——冲天的火光,燃烧的战船,士卒垂死的哀嚎。
“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陆抗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胸口憋闷欲裂。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用沙哑撕裂的声音喊道:“来人!快来人!”
守在门外的亲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见到陆抗苏醒,又惊又喜:“将军,您醒了,您感觉如何?”
“快…快传诸位将军…”陆抗顾不上回答,急促地喘息着下令,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亲兵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出去。
不多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位东吴将领匆匆赶至,脸上混杂着对主帅苏醒的庆幸和难以掩饰的惶然。
见到陆抗挣扎欲起,众人连忙上前劝阻。
“将军,您身体虚弱,万不可轻动啊!”
“医官说您是急火攻心,需静养…”
陆抗挥开试图搀扶他的手,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为首的一名副将,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我…现在情况如何?我水师…战船还剩下多少?”
刹那间,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将领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人垂首盯着地面,有人紧抿嘴唇,方才那点庆幸之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重的悲戚与羞愧。
这沉默如同冰水,浇得陆抗透体生寒。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厉声喝道:“说!”
那被盯住的副将身体一颤,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末将无能!我…我停留在汉水之上的大小战舰,几乎…几乎尽数被焚毁!艨艟斗舰,楼船走舸,无一幸免…水寨已成一片白地,水师官兵…伤亡过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陆抗的心头。
“尽数焚毁…伤亡过半…”
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又看到了那映红半边天穹的烈焰,听到了木材爆裂和士卒惨呼的混合声响。
他赖以纵横江河、威震魏吴的江东水师,他父亲陆逊留下的宝贵遗产,他守护荆州、图谋北上的最大依仗…竟然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噗——!”
积郁在胸口的那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锦被,触目惊心。
“将军!”
“快传医官!”
帐内顿时一片慌乱。
陆抗却恍若未闻,他靠在亲兵及时扶住的臂弯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燃烧着痛苦与悔恨的火焰。
“怪我…都怪我…”他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我竟未看出…未看出那成济的如此奸计!好一个成济!好狠的手段!好大的魄力!”
他猛地抓住副将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入对方的皮肉:“他为了引我上钩,竟不惜以整个魏国水师为饵!他让我以为他水战不利,让我以为胜券在握…他让我放松警惕,一步步踏入他精心布置的火海地狱!他…他这是拿整个魏国水师的存亡来赌我的判断,而我…我竟然真的上当了!”
一想到自己亲手将江东儿郎和无数战船送入绝境,陆抗便觉心如刀绞,气血翻腾,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众将见状,无不悲愤交加,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良久,陆抗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剧烈地喘息着。
一名资历较老的将领见他稍缓,强忍悲痛,上前一步,问出了当前最紧迫的问题:“将军,如今…如今我军水师已全军覆没,汉水天险已失,魏军旦夕可至…我们…我们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痛苦中的陆抗。
是啊,败局已定,追悔无益。
为将者,可以败,可以死,却不能乱,尤其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脑海中飞速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水师覆灭,意味着汉水防线洞开,魏军的铁骑可以毫无阻碍地兵临城下。
襄阳城虽坚,但正如他所知,为了支撑强大的水军,城中兵力本就不多,且多为辅兵。
失去了水军策应,襄阳就是一座孤城。
成济用兵诡诈狠辣,绝不会给自己喘息之机。
若死守襄阳,结局只能是城破人亡,这剩余的将士也将葬送于此。
片刻的沉默后,陆抗重新睁开双眼,那眼中的痛苦与悔恨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
他扫视了一圈帐内众将,清晰而坚定地下达了命令:
“传我将令,襄阳城中所有军队,即刻整顿,携带必要粮草军械,弃守襄阳,全军南撤,退往江陵!”
“什么?撤退?”
“将军!真要放弃襄阳?”
“这可是荆北门户啊!一旦有失,魏军兵锋便可直抵长江!”
命令一下,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众将虽然知道形势危急,但万万没想到陆抗竟会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
放弃经营多年的重镇襄阳,这简直是剜心之痛。
面对众人的震惊与质疑,陆抗面色沉静,唯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提高了声音,尽管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诸位!水师已失,汉水已不可守!我军主力尽在水师,襄阳陆师不过万余,且无险可恃,如何抵挡魏国虎狼之师?成济既然布下此局,后续必有雷霆万钧之攻势!坚守襄阳,不过是徒耗兵力,坐以待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不甘的面孔,语气放缓,却更加沉重:“江陵不同!江陵城高池深,背靠长江,城中尚有部分留守水军,可依托长江天险继续抵抗。退守江陵,保全我军剩余军队,依托长江重组防线,尚有一线生机!若留在此地,我等皆成魏军阶下之囚,届时,谁来守卫江东?谁来护卫陛下?”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敲在众将心头。
他们虽心有不甘,满腔悲愤,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抗的分析是眼下最理智、最无奈,也最正确的选择。
失去水师的襄阳,就像被拔掉牙齿的老虎,再也无法震慑北方的强敌。
看着将领们逐渐黯淡下去却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眼神,陆抗心中亦在滴血。
放弃襄阳,意味着将荆北大片土地拱手让人,意味着东吴的防线被大幅压缩,战略态势将急剧恶化。
这个决定,足以让他背负千古骂名。
“执行命令吧。”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撤退之事,务必要快,要井然有序。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焚毁,绝不能资敌!”
“末将…遵命!”众将压下心中的屈辱与悲凉,抱拳领命,纷纷退出房间,前去安排撤退事宜。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陆抗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独自靠在床头,望着窗外襄阳城熟悉的景色,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里就将插上魏国的旗帜。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蚀骨的恨意再次涌上心头,他紧紧攥住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成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这一次,是你赢了…赢得彻底,赢得狠辣…我陆抗,记下了!”
“但长江天险犹在,我东吴儿郎血性未冷!今日之败,他日必百倍奉还!你我在长江之上,必有再见之日!届时,我定要与你…再见个高低!”
低沉而决绝的誓言在房间内回荡,像一个受伤的猛虎,在舔舐伤口时发出的低沉咆哮。
襄阳的陷落已成定局,但属于陆抗和成济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然而,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陆抗比任何人都清楚,随着汉水上的那一把大火,东吴的战略优势已荡然无存,一个无比艰难的时期,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