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铜触感透过磨破的血痂传入神经，带着死者残留的一丝体温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默夫的手指稳而快，近乎冷酷地解下那名被他杀死的秦兵身上的皮甲。皮甲质地坚韧，虽有几处磨损，但远比他们身上那破烂的麻布强上百倍。他又卸下对方的腰带，上面挂着一个小皮囊和一个水袋。
另一边，大牛和狗子也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大牛扒下了另一名秦兵的皮甲和武器，狗子则费力地将那名被石头砸死的弩兵的短剑和弩机取下，甚至还从对方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火折子。
瘦猴终于停止了呕吐，瘫软在地，看着三人如同秃鹫般搜刮尸体，脸上满是恐惧和茫然。
“还……还愣着干什么！”大牛喘着粗气，将一套沾血的皮甲扔给瘦猴，“快穿上！想把秦兵再引来吗？！”
瘦猴被吼得一哆嗦，看着那血淋淋的皮甲，又是一阵干呕，但在死亡的威胁下，还是手忙脚乱地开始往身上套。
“还有这些，”狗子将搜刮来的干粮袋集中起来，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块压实的、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干粮饼，甚至还有一小块肉干和盐巴。“他们吃的……真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和苦涩。
比起他们那能砸死人的糠饼和清水粥，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美味。
“尸体怎么办？”大牛看着地上的秦兵尸体和两名同伴的尸首，面露难色。
“拖到那边的深沟和灌木丛里，用落叶盖一下。”默夫快速下令，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我们没时间仔细掩埋。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三人合力，将秦兵的尸体拖拽到不远处的地势低洼、灌木茂密之处，草草用枯枝落叶覆盖。至于那两名起义军同伴的尸首，他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将他们并排放在一棵大树下，用些树枝稍作遮掩。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曝尸荒野是大多数士卒的最终归宿。
做完这一切，四人身上都已沾满污泥和血污，气喘吁吁，但精神却高度紧张。每人身上都套了一件不合身但总算有些防护的秦兵皮甲，手里拿上了青铜剑或弩机（弩箭只找回几支）。瘦猴分到了一把剑，手还在抖。大牛拿着另一把剑和原本的斧头。狗子拿着短剑和那架珍贵的弩机，以及几支弩箭。默夫则拿着最后一把青铜剑，并将秦兵的皮囊和水袋挂在自己身上。
“走！”默夫低喝一声，没有丝毫犹豫，选定了一个偏离来时路、更便于隐藏行踪的方向。
四人如同惊弓之鸟，在幽暗的林间快速穿行。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耳朵竖起着捕捉任何风吹草动，生怕那个逃跑的秦兵带来更多的追兵。恐惧和刚才血腥搏杀的后遗症让他们的手脚依旧有些发软，但身上相对精良的装备和手中沉甸甸的兵器，又给了他们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来时花了小半天摸索的路程，回去时几乎是在亡命奔逃。当他们终于看到营地外围那破烂的栅栏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营地里零星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
“站住！什么人？！”营地入口处，负责警戒的哨兵紧张地喝问，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格外警惕。当他们看到四个穿着秦军皮甲、满身血污、手持兵器的人影跌跌撞撞跑回来时，更是吓得差点直接放箭。
“是我们！自己人！大牛！默夫！”大牛赶紧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嘶哑。
哨兵将信将疑地举着火把凑近，看清是他们，尤其是认出大牛和默夫后，才松了口气，但随即被他们身上的秦军装备和浓烈的血腥味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你们这是……”
“快！我们要见麻爷！有紧急军情！”默夫打断他的话，语气急促。
四人被哨兵引着，一路走向王麻子的窝棚。他们的出现，立刻在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引起了骚动。无数麻木或好奇的目光从各个窝棚里投来，落在他们染血的秦军皮甲和兵器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看！是默夫他们！”
“他们穿着秦狗的皮甲！”
“天哪，那么多血……他们遇上秦狗了？”
“手里拿的是真家伙啊……”
王麻子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正一脸焦躁和不耐烦地在他的窝棚外踱步，两个亲随跟在身边。当他看到默夫四人这副模样回来，尤其是看到他们身上明显属于秦军的皮甲和手中的青铜剑、弩机时，三角眼瞬间瞪得溜圆，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
“你们……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王麻子又惊又怒，声音都有些变调，“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四个回来？还穿着这身皮？！”他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军情，而是怀疑他们杀了自己人抢了装备，或者干脆投敌了？
“麻爷！”大牛抢先开口，依旧带着后怕的激动，“我们遇上秦狗探马了！四个！就在北边林子里！老疙瘩和黑娃……他们……他们当场就没了！”他声音哽咽了一下。
狗子补充道：“我们拼死抵抗，杀了三个，跑了一个。”他指了指身上和武器上的血污，以及缴获的装备，“这是战利品。”
瘦猴则瘫坐在地上，只会重复：“太可怕了……秦狗……好多血……”
王麻子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惊怒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杀了三个秦军探马？就凭这四个货色？尤其是默夫这个新来的和瘦猴这个废物？这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但眼神冷静的默夫身上：“默夫！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默夫抬起头，平静地迎上王麻子的目光。他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功劳能不能落实，会不会被吞没甚至反咬一口，就看现在。
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过多描述战斗的惨烈，只是用最简洁、最清晰的语言，客观陈述了遭遇的地点、秦兵的人数、装备、以及战斗的大致过程——重点突出了大牛的勇猛抵抗、狗子的关键时刻出手（砸死弩兵），以及自己的“侥幸”配合（用土块干扰弩兵、用弩箭捅伤一名秦兵）。对于瘦猴的不堪，则一语带过。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与血迹斑斑的外表和惊魂未定的大牛、狗子形成鲜明对比，反而更具有说服力。尤其是地上摆开的秦军皮甲、兵器、弩机，以及他们四人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和伤痕，都是铁证。
王麻子听着，三角眼里的怀疑逐渐被贪婪和惊疑取代。他蹲下身，拿起一把青铜剑，用手指试了试锋刃，又摸了摸那扎实的皮甲，眼中闪过一丝火热。这些都是好东西！比他手下用的破烂强太多了！
如果……如果这份功劳报上去……
他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死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卒，换来了击杀三名秦军探马的战绩，还有这些实实在在的缴获！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他立刻又警惕起来。功劳是这几个家伙的，尤其是这个默夫，看起来不好控制……
王麻子直起身，脸上瞬间换了一副表情，从惊疑变成了故作严肃的赞许：“嗯……干得不错！没给老子丢人！遇到秦狗探马，能拼死反击，还杀了三个，缴获颇丰！很好！这才像老子带出来的兵！”
他先是把功劳揽到自己“带兵有方”上，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跑了一个，终究是隐患！而且死了两个弟兄，代价也不小！功过相抵……嗯……”他沉吟着，目光在缴获的装备和四人之间逡巡。
大牛和狗子闻言，脸上刚露出的一点喜色顿时僵住。瘦猴更是傻了眼。
默夫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营地外又是一阵骚动，一个穿着比王麻子好些皮甲的军官，带着几个亲兵走了过来，显然是听到消息过来查看的。
“王麻子！怎么回事？听说你的人遇到了秦狗探马？还打了场遭遇战？”那军官目光扫过现场，看到地上的秦军装备，眼中也露出惊讶之色。
王麻子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堆起笑容：“刘屯长！您怎么来了？一点小事，惊动您了。”他赶紧将刚才默夫说的话又加工了一番，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遍，自然把自己夸成了指挥若定、手下用命的英明领导。
刘屯长仔细听着，又检查了缴获，点了点头：“击杀三名秦军探马，确实是大功一件！我会向上头为你们请功的！”他着重看了看那些装备，尤其是那架弩机，“这些缴获……”
王麻子立刻接口：“自然是上交！全部上交！由刘屯长您统一处置！”他忍痛割爱，知道这些东西自己保不住，不如拿来换个人情和功劳。
刘屯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王麻子几句，然后目光落在默夫四人身上，尤其在默夫那异常冷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这几个兵，不错。王麻子，好好犒劳一下，死了的弟兄，也要抚恤。”
“是是是！一定一定！”王麻子连连点头。
送走刘屯长，王麻子的脸色阴晴不定。功劳算是记下了，但好处（装备）没了大半。他回头看着默夫四人，尤其是默夫，心里一阵腻歪。这小子，居然没死，还立了功，以后怕是更不好拿捏了。
他哼了一声，对亲随道：“去，拿点吃的过来，再弄点伤药。”他又看向默夫四人，特别是默夫，皮笑肉不笑地说：“算你们运气好！今天这事，功劳老子给你们记下了！以后好好干，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先把伤处理一下，今晚不用值夜了！”
这算是难得的“恩典”了。
很快，亲随拿来了一些食物——依旧是那种糠饼，但每人多分了一块，甚至还有一小碗不知道什么肉熬的、飘着几点油星的汤。以及一点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伤药。
对于饿极了、伤了的四人来说，这已是前所未有的“犒劳”。
大牛和狗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庆幸和一丝感激。瘦猴更是抢过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默夫默默接过食物和伤药，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用鲜血换来的，不过是一点点喘息之机，和一双双更加嫉妒或警惕的眼睛。
王麻子看着他们开始吃东西，目光最后阴沉地瞥了默夫一眼，才转身离开。
窝棚里，其他士卒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羡慕、嫉妒、敬畏、疏远。
默夫慢慢咀嚼着那依旧粗粝但分量稍足的糠饼，喝着那碗寡淡却温暖的肉汤，处理着手上的伤口。
冰冷的青铜剑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染血的筹码已经押上，在这泥潭般的贼船上，他总算撬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一缕微弱而冰冷的光。
但这光，是用同伴的尸骨和秦兵的鲜血染就的。
接下来的路，似乎更加凶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