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的时间粘稠而缓慢，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栅栏外火把投下的、摇曳不定的阴影，以及空气中永远弥漫的霉味、尿骚味和绝望的气息。陈默靠着土墙，半睡半醒，饥饿和寒冷已经成了常态，他甚至开始麻木地数着墙壁上渗水形成的纹路，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星图。
与他同牢房的几个囚犯，起初还偶尔低声交谈，抱怨几句不公，但随着时间推移，也渐渐沉默下去，像一尊尊等待腐朽的泥塑。只有隔壁小仆役压抑的抽泣声，时不时打破这死寂，提醒着陈默现实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声由远及近。牢门被粗暴地打开，刺眼的火把光芒晃得陈默睁不开眼。
“默先生，出来吧，大王要见你。”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是那个在亭舍抓捕他的矮壮令史。
该来的终于来了。陈默没有挣扎，甚至配合地站了起来，腿脚因为久坐和寒冷有些麻木，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囚犯们投来或怜悯或麻木的目光，他们知道，被大王“亲自”提审，通常意味着死期将至。
陈默被带出牢房，并没有被押往什么像样的大堂，而是来到了军营中央一处较大的帐篷前。帐篷周围守卫森严，气氛凝重。这里与其说是王帐，不如说是申阳最后的避难所和指挥所，透着一种穷途末路的仓促和寒酸。
他被推搡着走进帐篷。里面光线昏暗，一股药味、汗味和隐约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河南王申阳，并没有坐在象征王权的案几后，而是半躺在一张简陋的卧榻上，身上盖着脏兮兮的皮毛毯子，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比起前几天逃亡路上更加憔悴不堪，仿佛随时会咽气。但他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混合着恐惧和怨恨的光芒。
卧榻两旁，站着几个人。左边是以宜阳乡侯为首的几位宗室长老，他们虽然也面带疲惫，但眼神中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个“替罪羊”的阴冷。右边，则是身上带伤、甲胄未卸的大将熊启，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默一眼，随即移开，似乎不愿与他对视。还有几个穿着吏服、手持竹简的刀笔吏，显然是负责记录“罪证”的。
这场面，不像是一场审判，更像是一场临终前的甩锅大会和怨气发泄现场。
【叮！大型副本“甩锅之夜”正式开启！场景：穷途末路之王帐。主要Npc：濒死主公申阳（仇恨值：mAx），阴险宗室（甩锅值：mAx），无奈武将（愧疚值：微量）。任务目标：配合演出，完成您的“历史使命”。系统友情提示：请宿主保持淡定，您的台词将载入（虚构的）史册。】
“逆犯默！你可知罪！”申阳的声音嘶哑，却强行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狠厉，听起来格外刺耳。
陈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是规矩），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臣不知身犯何罪，请大王明示。”
“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宜阳乡侯抢先一步，戟指陈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勾结汉使，暗通彭越，献上所谓‘中立’毒计，弱我军心，乱我朝纲，致使我军新郑大败，国土沦丧！你还敢说不知罪？！”
这一连串罪名扣下来，逻辑之粗暴，让陈默差点气笑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乡侯此言，有何凭证？与汉使往来，乃大王授意，所为者，乃换取盐铁以安民心。所谓‘中立’之策，亦是呈报大王，由大王钦定。至于通彭越，更是无稽之谈！”
“凭证？你要凭证？”另一个宗室跳了出来，从刀笔吏手中抢过几片竹简，念道，“此为军需账目，你主管粮草期间，账目混乱，多有亏空！定是你暗中资敌！”
陈默看了一眼那账目，正是他之前试图核查而被熊启手下篡改的那一批，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他的罪证。他看向熊启，熊启却把头垂得更低。
“还有！”宜阳乡侯阴恻恻地补充，“彭越使者前来，与你密谈多时，送上重礼！若非你与之勾结，他为何独独厚待于你？那批铠甲、玉斗，便是铁证！”
陈默心中冰冷，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那是彭越的嫁祸之计”已经毫无意义。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可以承担所有失败责任的靶子。
“大王，”陈默不再理会宗室，目光直视申阳，“臣之所为，皆是为了河南国能于楚汉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彭越之礼，臣当时便苦谏大王，此乃嫁祸之举，万万不可收受！奈何……”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放肆！”申阳猛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用手指着陈默，“你的意思是，是本王的错了？！若非你的无能，我军怎会士气低落？若非你的蛊惑，本王怎会……怎会……”他想说“怎会去攻打彭越”，但这话说出来等于打自己的脸，气得他浑身发抖。
“大王息怒！”宜阳乡侯连忙上前给申阳顺气，一边转头对陈默厉声道，“默逆！你巧言令色，推卸责任！你身为客卿，不能辅佐大王成就霸业，反而使国家沦落至此，这便是最大的罪过！更何况，有证人指证，你曾私下诽谤大王，言称……言称大王非明主！”这最后一句，纯粹是凭空捏造，杀人诛心。
帐篷里的气氛更加压抑。那几个刀笔吏埋头飞快地记录着，仿佛在书写什么惊天动地的罪状。
陈默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申阳那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宗室们那副急于撇清关系的丑态，看着熊启那无奈的沉默，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荒谬。
他想起自己刚重生为“默先生”时，那份试图在这个时代做点什么的、可笑的雄心。想起熬夜书写策论的夜晚，想起与汉使、楚使周旋的屈辱，想起推行改革时遇到的重重阻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口又黑又大的锅，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在这乱世，真理和事实，永远敌不过权力和需要。当一个体系崩溃时，最先被牺牲掉的，往往是那些试图修补它的人，或者仅仅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不太合群的人。
他不再辩解了。辩解毫无意义。
陈默缓缓地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说道：“臣……万死。”
这三个字，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也仿佛是对这个时代、对眼前这群人、对自己这荒唐第九世的最终妥协和嘲讽。
帐篷里安静了一瞬。申阳和宗室们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地“认罪”，准备好的更多斥责和“证据”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叮！宿主成功领悟终极生存技巧——“放弃抵抗”。获得成就“佛系背锅”。剧情推进效率提升100%。系统评价：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您离“俊杰”还差得远，但至少在认命这方面，达到了大师级水准。】
申阳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陈默，眼神复杂，有怨恨，有快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甩锅成功而带来的轻松。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拖下去！严加看管！明日……明日午时，辕门之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冰冷的命令，为这场闹剧般的审判画上了句号。
陈默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架了起来，拖出了帐篷。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帐篷外，夜风凛冽，吹得火把明灭不定。远处，是阳翟城黑暗的轮廓，和更远处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旷野。
他的第九世，终于要迎来一个符合“程序”的终结了。
只是不知道，到了明天，这把专门用来斩杀“替罪羊”的刀，会不会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