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兵校尉周虎的吼声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刺破了庄外的喧嚣——他左额的伤口还在渗血，染血的破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上的明光铠脱落了大半甲片，露出里面沾满油污的粗布内衬，唯有腰间那把环首刀还闪着冷光，此刻正被他攥在手里，刀尖斜指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劈向人群。
难民们像受惊的羊群般连连后退，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脚下一滑，母子俩摔在地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妇人却顾不上自己的擦伤，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郕安庄的佃户们则齐齐向前一步，将王临护在身后——张老栓攥着磨得发亮的锄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二柱扛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木棍顶端还缠着刚削尖的铁皮；连平日里最胆小的王阿婆，都颤巍巍地拿着一把镰刀，眼神却异常坚定。这片用汗水浇灌出庄稼、用双手建起土坯房的土地，是他们乱世中唯一的家，绝不容许被这群溃兵践踏。
王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焦虑。他很清楚，此刻示弱只会让溃兵得寸进尺，可硬拼更是死路一条——这一百二十名溃兵虽狼狈，却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每人至少配备一把刀或长矛，而庄户们手里多是农具，真打起来，怕是要付出十倍、二十倍的伤亡代价，刚有起色的郕安庄也会瞬间化为废墟。
他缓缓上前一步，左手按在腰间的长刀刀柄上，右手微微抬起，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目光平静地迎上周虎的凶光，声音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这位军爷，在下王临，现任秦州户曹从事，专司垦荒流民安置之事。此地‘郕安庄’，乃是三个月前经秦州州府备案的正规垦荒农庄，庄内三百二十余口，皆是安分守己的流民佃户，去年还向州府缴纳过五十石粟米赋税，有据可查。”
他特意加重“户曹从事”“州府备案”“缴纳赋税”几个词，又抬出秦州的最高长官：“军爷为国征战，浴血沙场，我等百姓向来敬佩。只是军有军纪，民有民生——军爷若需粮草补给，秦州城内的官仓尚存粮秣，崔浩崔使君已下令开设粥棚安置溃兵，赵锋赵司马此刻就在城中统筹此事，军爷只需前往，必有妥善安置。可若在此地劫掠百姓，不仅有损大隋官军的威名，更是触犯《隋律》‘劫掠民宅’条令，按律当斩！崔使君与赵司马，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亮明了官方身份，又强调了农庄的合法性，还悄悄搬出赵锋——周虎早前在汲郡时，曾听闻过秦州有个叫赵锋的司马，善带骑兵，去年曾率百人击溃过劫掠的山贼，此刻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凶戾之气果然淡了几分。
可他终究是饿红了眼，又不甘心就这么空手离开，梗着脖子吼道：“少拿崔浩、赵锋吓唬老子！老子们在汲郡跟瓦岗军拼命，差点丢了性命，现在逃出来连口吃的都没有！秦州城门要是关着，老子们去了喝西北风？今天这粮，老子要定了！还有那些娘们，给老子出来两个伺候弟兄们，不然别怪老子踏平你这破庄子！”
他身后的溃兵也跟着聒噪起来，有人把长矛往地上一戳，震得尘土飞扬；有人则盯着粥棚旁忙碌的妇女，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步步紧逼间，离庄户们的距离已不足十步。
王临的心猛地一沉，知道光靠言语威慑已难奏效——这些溃兵早已没了军纪，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动手。他飞快地在脑中盘算：庄内剩余的粟米还有八千三百斤，若拿出一部分“借”给溃兵，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为后续争取时间。
“军爷稍安勿躁！”他突然提高声音，抬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溃兵，“粮，可以给！但不是抢，是‘借’！郕安庄今年夏收刚过，尚有余粮，可暂借军爷三日口粮。但军爷必须约束部下，不得骚扰庄内百姓、不得损坏庄中房屋，待军爷到了秦州城，禀明崔使君后，再由州府拨付粮饷归还于我庄即可。”
“借多少？”周虎的眼神闪烁起来——硬抢难免有死伤，而且真得罪了州府，后续怕是没好果子吃；借粮虽少，却能解当下的饥饿，还能留条后路，这笔账他还算得清。
王临早算好了数量：“军爷麾下一百二十人，每人每日两斤粟米，三日便是七百二十斤。刘伯，去庄内粮仓取七百二十斤粟米，装成十二袋，每袋六十斤！”
刘仁应声转身，带着五个青壮年佃户快步回庄。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十二袋沉甸甸的粟米便被扛了出来，袋口敞开着，金黄的粟米颗粒饱满，在阳光下泛着光。
王临指着粮袋，眼神锐利如刀：“军爷，粮在此！七百二十斤，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二十人三日的口粮。请军爷约束好部下，拿了粮立刻离开——若有一人敢动庄内百姓一根毫毛，或损坏一草一木，我郕安庄上下三百二十余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跟军爷讨个说法！”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庄户们便齐声怒吼：“拼了性命，也要讨说法！”吼声震得周围的草棚都微微晃动，连周虎的坐骑都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周虎盯着那十二袋粟米，又看了看庄户们决绝的眼神，想起赵锋的威名，终于咬了咬牙，挥了挥手：“好！就依你所言！兄弟们，每人领五斤粟米，谁敢多拿、谁敢闹事，老子先砍了他！”
溃兵们立刻上前，一人从粮袋里舀出五斤粟米，用随身的破布包好——虽然不够尽兴，但总比饿着肚子强。周虎深深看了王临一眼，眼神复杂：“王从事，今日之情，老子记下了。若日后有机会，必当报答！走！”说罢，他翻身上马，带着溃兵们沿着官道向秦州城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尘土中。
看着溃兵远去的背影，王临和庄户们才齐齐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一场迫在眉睫的冲突，总算暂时化解，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危机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官道上的难民数量又多了近千人，粗略估算，此刻庄外的难民已超过四千人。粥棚里的粥越来越稀，原本一碗粥里能看到半碗粟米，现在却几乎成了米汤，难民们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时不时有人因为插队争吵，甚至动手。
就在王临忙着维持秩序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赵锋回来了！他的坐骑口鼻中喷着白气，马身上的鬃毛都被汗水打湿，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王兄弟！不好了！”赵锋翻身下马，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便急声道，“崔使君已在秦州城外的东、西两处驿站开设粥棚赈济难民，可你也看到了，难民太多，官仓里只剩五千石粟米，要赈济上万难民，根本是杯水车薪！更要命的是——”
他压低声音，脸色惨白如纸：“汲郡...彻底陷落了！王隆那厮在逃跑时被瓦岗军追上，砍了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五千守军溃散大半！瓦岗军的先锋骑兵‘黑云都’，已经开始尾随溃兵和难民向西扫荡，昨天刚劫掠了汲郡西边的陈家村，全村三百多口，活下来的不到五十人！现在‘黑云都’离秦州，已不足百里，最快明日午后就能到！”
“黑云都”三个字像惊雷般炸在王临耳边！他早有耳闻，这支骑兵是李密麾下最精锐的部队，由心腹将领秦叔宝统领，共三千人，每人配备两匹战马，日行三百里，去年黎阳一战中，曾一日攻破三座县城，凶悍异常。郕安庄无城无墙，若被“黑云都”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崔使君怎么说？”王临急忙追问，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赵锋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崔使君也是没办法...秦州城内只有两百府兵，根本挡不住‘黑云都’。他已下令四门紧闭，加固城防，城外的难民和农庄，只能自求多福了。”
“什么？！”柳轻眉猛地抓住王临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刘仁也慌了神，声音发颤：“公子，瓦岗骑兵要是来了，我们这庄子根本守不住啊！要不...我们也逃吧？”
庄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绝望难民，他们如同潮水般涌向秦州城，却只能在城门外用哭喊声祈求；远方，是即将席卷而来的瓦岗铁骑，他们如同饿狼般追逐着猎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郕安庄，这座刚刚建立三个月的农庄，此刻就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风浪吞噬。
王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崔浩闭城自保是无奈之举，想靠州府救援已是奢望，求生的路，只能靠自己开辟。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庄内庄外：郕安庄的三百二十余口佃户中，有八十名青壮，经过三个月的垦荒劳作，个个身体强健，而且在修渠、耕作时已形成初步的组织性；庄外的四千余名难民中，能行动的青壮至少有两百人，他们大多是从汲郡逃出来的农夫，熟悉田间地形，而且走投无路之下，必然会为了活命拼尽全力；还有刚才离开的那批溃兵——周虎麾下的一百二十人，虽然纪律败坏，但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会用刀枪，若能说服他们联手，无疑能大大增强自保能力。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王临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赵大哥，你立刻牵我的‘踏雪’，追上刚才那批溃兵！告诉周虎，瓦岗‘黑云都’骑兵已离此不足百里，秦州城门已闭，他们根本进不了城，若继续往秦州走，只会成为‘黑云都’的猎物！若想活命，就回郕安庄，我王临愿与他们联手，带所有人一起突围！”
“刘伯！轻眉！”他转头看向两人，语速极快，“刘伯，你立刻组织庄内的青壮，清点所有能带走的物资：粟米只留两千斤，装成四十袋，用十辆牛车运送；农具带上五十把锄头、二十把镰刀、十把斧头，斧头用来开路；再把庄内储存的草药、布条全部打包，分给能行动的人。轻眉，你负责安抚庄内的老弱妇孺，再从难民中选出十个有经验的妇人，帮忙照顾伤员和孩子——告诉所有人，守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跟着我们进山，才有一线生机！”
“弃庄？突围？”所有人都惊呆了——郕安庄是他们用血汗建成的家，里面有他们种下的庄稼、盖起的房屋，就这样放弃？而且带着四百多名老弱妇孺，在瓦岗骑兵的威胁下向山里突围，这简直是九死一生！
张老栓忍不住开口：“公子，这庄子...我们真的要放弃吗？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家啊！”
王临看着他，眼中满是坚定：“老栓叔，我知道大家舍不得！可家没了，我们可以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黑云都’明日午后就可能到，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立刻行动！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准备好，太阳落山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人。张老栓抹了把脸，狠狠点头：“好！听公子的！我们弃庄！突围！”
佃户们不再犹豫，纷纷行动起来：青壮们扛着粮袋往牛车上装，妇女们收拾着草药和布条，老人们则帮着安抚受惊的孩子。难民们听说有机会突围，也纷纷围了过来，两百多名青壮主动请缨，愿意跟着王临进山——对他们来说，这已是乱世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郕安庄的土坯房上，这座刚刚迎来丰收的农庄，即将被众人舍弃。王临站在庄头，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队伍——八十名庄内青壮、两百名难民青壮、还有即将归来的一百二十名溃兵，再加上四百多名老弱妇孺，总共八百余人，十辆牛车在队伍中间，像一道脆弱却坚定的屏障。
他握紧了腰间的长刀，目光望向西北方向的群山——那里虽然崎岖难行，却藏着乱世中的一线生机。而身后，瓦岗骑兵的马蹄声，似乎已在风中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