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四年的夏天,像是被老天爷泼了一盆滚油,泼得中原大地处处冒烟。日头悬在头顶,烤得土路裂成了巴掌大的口子,脚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脆响,连风都是热的,卷着尘土和远处隐约的血腥味,扑在人脸上又烫又呛。隋王朝的最后一口气,正随着这燥热一点点消散,而这片土地上的人,要么在战火里烧成灰烬,要么在饥饿里苦苦挣扎,没一个能逃得过这乱世的煎熬。
王临站在漳水北岸的高坡上,玄色短打被汗浸得贴在背上,领口还沾着几星黎阳仓带出来的草屑。他望着南方,目光沉得像漳水里的石头——那是黎阳的方向,如今恐怕只剩一片焦土了。身后的队伍稀稀拉拉拖了半里地,三十多个从黎阳仓跟着他逃出来的核心流民兵走在最前,手里的刀枪虽旧,却握得紧实;中间是路上收拢的溃兵,大多断了胳膊或瘸了腿,衣服破得遮不住伤;最后是拖家带口的流民,女人怀里抱着面黄肌瘦的孩子,老人拄着树枝一步一挪。总共不足百人,人人脸上都沾着灰,嘴唇干得爆了皮,可他们的眼睛却亮着——那是看向王临的眼神,没有犹豫,只有依赖。在这乱世里,王临就是他们的根。
“歇会儿吧,赵锋,你那伤口别绷太紧要。”柳轻眉坐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下,声音软得像初秋的棉絮。她身上裹着独孤凤留下的墨色披风,披风太长,拖在地上沾了些草叶,却把她纤细的肩膀裹得严实。她脸色还是白,像没晒过太阳的瓷,可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很,手里捏着块干净的麻布,正蘸着从漳水打来的凉水,轻轻擦着赵锋胳膊上的伤口。
赵锋是个糙汉子,胳膊上的伤不算深,却也渗着血珠,被凉水一激,他却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柳姑娘,这点伤算啥?想当年在瓦岗,我跟人拼刀,肚子上划个口子都没哼过一声!”话虽硬气,身子却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怕动着让柳轻眉不好擦。
柳轻眉没接话,只是抬手把他胳膊上的血擦干净,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倒出点黄褐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那是她前几天在山里采的草药,晒干磨的,能止血。“别乱动,这药要敷严实才管用。”她低头系麻布时,鬓角的碎发垂了下来,扫过赵锋的胳膊,赵锋顿时红了脸,挠着头不敢再说话。
王临收回目光时,正看见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走过去,脚步放得轻,怕惊扰了柳轻眉。刚站定,柳轻眉就抬起头,眼里立刻映出他的影子,她伸手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块烤干的麦饼,递到他手里:“你早上就吃了两口,先垫垫。”麦饼是昨天用仅剩的粟米磨的粉,烤得有点焦,却带着淡淡的麦香。
王临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凉丝丝的,和这燥热的天一点也不搭。他掰了一半,又塞回她手里:“你也吃,昨天你给赵锋处理伤口,自己都没顾上吃。”柳轻眉看着他递回来的麦饼,没推辞,只是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风从漳水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拂起她的碎发,王临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柳轻眉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嘴角却藏不住笑。
“校尉…不,王大哥!”刘仁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两人间的暖意。他一路小跑过来,粗布衣服上沾了不少尘土,脸上满是急色,“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这河北地界,我昨儿听个流民说,窦建德的夏军和罗艺的幽州军在上个月打了一仗,就在衡水那边,三万夏军围着乐寿打,杀了三天三夜,漳水都红了三天!还有那些土团、乡勇,见着人就抢,我们这点人手…”他越说越急,声音都有点发颤。
王临拍了拍刘仁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很稳,让刘仁的情绪定了些。他知道兄弟们的忧虑——离开黎阳时,带的粟米只剩两袋,这几日全靠孙猎户打些野兔、野鸡,再采些酸涩的棠梨果腹,偶尔遇到偏僻的村落,要么是没人,要么是村民把粮食藏得严实,他们只能用身上仅有的碎银“买”,有时甚至是恳求。百十张嘴,一天就要吃掉半袋粟米,再这么耗下去,不等遇到敌人,先得饿死。
“向北。”王临的声音不高,却像钉钉子一样,落得扎实。他指了指北边,那里的天比南边稍暗些,隐约能看见成片的树林,“黎阳不能回,宇文化及临走前烧了大半粮仓,回去也是饿死;瓦岗…我总觉得要出大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中原是块肥肉,李密、王世充、宇文化及,哪个不是手握几万大军?他们争来斗去,我们这点人凑上去,连塞牙缝都不够。”
“可河北也乱啊!”刘仁急道。
“乱才好。”王临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块粗糙的羊皮地图——这是从黎阳仓一个小吏手里拿的,上面画得简单,却标清了漳水的流向,“你看,窦建德的根基在河间、乐寿以南,他刚跟罗艺打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北边;罗艺的幽州军在蓟州一带,也不会轻易南下。漳水以北,乐陵、渤海郡那片,是各方势力的空隙,正好我们落脚。”
他转头看向柳轻眉,眼神软了些:“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兵马,是一块能喘气的地方。找个临水、易守难攻的地儿,种点粮食,养养伤,等有了底气,再想别的。”柳轻眉点点头,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麦饼递给他:“你说得对,只要有地,我们就能活下去。”
“王大哥说得是!”孙猎户从队伍后面走过来,他手里拿着张弓箭,箭囊里只剩三支箭,“俺以前在这一带打猎,漳水下游往北,有片河湾地,土是黑油土,插根筷子都能发芽!就是离村子远,以前藏过土匪,不过后来听说罗艺的人清过一次,应该安全。”
“土匪怕啥!”赵锋拍了拍胸脯,胳膊上的伤口还没好,却一点也不示弱,“咱们兄弟哪个不是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真遇到土匪,正好拿他们练手,还能缴获点粮草!”
王临笑着点头,正要下令队伍继续北上,眼角却瞥见漳水下游的拐弯处——有几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衣服破得像筛子,有的被人架着,走两步就踉跄一下,看那样子,像是溃散的兵卒。
“戒备!”王临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赵锋和刘仁立刻绷紧了身子,把柳轻眉护在中间,其他流民兵也纷纷举起刀枪,散开成半圈,对着那些跑来的人影。柳轻眉也站了起来,手里捏着块小石子——那是她从路上捡的,虽小,却能在危急时打中人的眼睛。
那几个身影跑近了些,能看清他们脸上的烟尘,还有身上的血腥味——不是新伤,是旧伤混着汗味,酸馊得冲鼻。他们看见王临的队伍,先是愣了愣,脚步慢了下来,互相看了看,似乎判断出这不是官兵,也不是大队土匪,才慢慢靠过来。
“各位…各位好汉…”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他拱着手,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我们是瓦岗军的弟兄,偃师败了,逃到这儿来的,求各位给口饭吃…哪怕是口水也行…”
“瓦岗军?”王临心里一动,往前走了两步,“你们是黎阳仓的人?”
那汉子听到“黎阳仓”三个字,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偃师那边的…魏公带着我们跟王世充决战,结果…结果中了埋伏…”他说着,声音哽咽了,“大军全散了,单雄信大将军投了王世充,邴元真也投了…我们几个逃出来,一路往黎阳跑,想找徐世积大将军,可…可路上听说…”
“听说什么?”王临的心跳快了些,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那汉子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听说魏公…魏公带着残部往西去了…降了唐王李渊!”
“什么?!”赵锋先喊了出来,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刘仁和孙猎户也愣了,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瓦岗军号称百万,李密是他们心中的“魏公”,怎么会败得这么快?怎么会降唐?
王临的脑子也“嗡”了一下,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他早知道李密骄傲,瓦岗内部矛盾重,可他没想到,偃师一战竟会输得这么彻底!单雄信降王世充,邴元真投敌,李密降唐…瓦岗,这面他们曾经依靠的大旗,就这么倒了?
他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又问:“黎阳仓呢?徐世积将军呢?”
那汉子接过刘仁递来的水囊,猛灌了几口,才喘着气说:“黎阳仓…听说宇文化及撤退时,放了把大火,烧了大半;徐世积大将军…他手握黎阳的兵,可魏公降了唐,唐王李渊下了诏书,徐大将军…也率部降唐了…”
徐世积也降了。
王临沉默了。他靠在槐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黎阳仓没了,瓦岗没了,连徐世积都投了李唐…他们这支队伍,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依托了。身后的队伍也静了下来,刚才还亮着的眼睛,此刻又暗了下去,有的流民甚至抹起了眼泪——他们原本还盼着能回黎阳,能再靠上瓦岗,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王大哥…”赵锋走到王临身边,声音里带着茫然,“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临睁开眼,看向身边的柳轻眉。她正看着他,眼里没有慌乱,只有信任。她悄悄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却让王临的心定了下来。“别慌,”柳轻眉低声说,“你说过,只要人在,就能活下去。”
王临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的乱劲渐渐散了。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走到那几个溃兵面前:“你们既是瓦岗旧部,若不嫌弃,就跟我们走。我们要往北找个地方安身,不敢说能让你们富贵,但至少能让你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
那几个溃兵愣了愣,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王临的队伍虽小,却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有规矩的。为首的汉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其他几人也跟着跪下:“我们愿意!愿意追随头领!”
王临把他们扶起来,吩咐刘仁分些棠梨和麦饼给他们,又对柳轻眉说:“你再给他们看看伤,能处理的就处理一下。”柳轻眉点点头,从竹篮里拿出草药,走到溃兵身边。
等柳轻眉处理完伤口,王临走到队伍中间,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兄弟们,瓦岗败了,李密降了,徐大将军也做了他的选择。我知道你们怕——怕饿肚子,怕遇到敌人,怕这乱世把我们吞了。可我要告诉你们,怕没用!”
他举起手里的剑,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世道,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谁的部属,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路,要自己走;我们的饭,要自己种;我们的命,要自己护!”
“瓦岗没了,但我们还在!黎阳烧了,但我们还活着!”王临的声音越来越响,风吹起他的衣角,像一面小小的旗,“只要我们人在,志气在,这茫茫河北,就一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不是为别人卖命,是为自己,为身边的兄弟,为家里的爹娘妻儿,搏一条生路!”
他指着北边,那里的树林在风里晃动,像在等着他们:“前面就是漳水,再往北,有土地,有河水,有我们活下去的希望!我王临在此立誓,定要带你们找到安身之所,让你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安稳觉睡!愿意信我的,就握紧手里的刀枪,跟我走!”
队伍静了片刻,赵锋突然举起手里的叉竿,吼道:“誓死追随王大哥!”
“誓死追随王大哥!”刘仁跟着喊,声音里满是激动。
孙猎户、溃兵,还有那些流民,也都跟着喊了起来。老人拄着树枝,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却也跟着小声喊。柳轻眉站在王临身边,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光——她知道,这个男人,能带着他们走出这片黑暗。
王临转头看向柳轻眉,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走吧。”柳轻眉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队伍重新启程,沿着漳水向北,脚步比之前更稳了——虽然前路还是未知,但他们心里有了方向。
太阳渐渐西沉,把漳水染成了金色。孙猎户走在最前面,突然跑了回来,脸上满是兴奋:“王大哥!前面有个庄子!叫王家庄!临着漳水的一条小支流,土地看着好得很!房子是破了些,但没看到人,也没看到土匪的影子!”
王临精神一振:“快,带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孙猎户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看见一片庄子。庄子周围的篱笆倒了大半,几间土房的屋顶塌了,露出黑黢黢的椽子,看起来确实荒废了。可就在这时,王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闻到了一缕烟味,不是湿柴烧的浓烟,是干稻草烧的淡烟,还带着点焦香;更重要的是,他听见了几声犬吠,是土狗的叫声,不凶,却带着点警惕。
“有情况。”王临低声说,手又按在了剑柄上。他对赵锋说:“你带两个人,悄悄摸过去,看看庄子里到底有人没,是什么人。”
“好!”赵锋应了一声,带着两个流民兵,猫着腰,往王家庄摸去。其他人都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大气不敢出。柳轻眉握紧了王临的手,轻声说:“小心点。”王临回头看她,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夕阳的光渐渐暗了,庄子里的烟还在飘,犬吠声也停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王家庄里,到底藏着什么人?是和他们一样逃难的流民?是占庄为王的土匪?还是其他势力的人?
王临看着王家庄的方向,眼神锐利起来。他知道,这乱世里,没有真正的“无主之地”,任何一处看似安全的地方,都可能藏着危险。但他也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了——这王家庄,或许就是他们在冀北扎根的第一个起点,无论里面藏着什么,他们都必须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