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镇的“三制”如同三股浸过桐油的坚韧绳索,将原本散落在漳水河畔、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般的流民群体,一点点拧成了一股紧实的绳。兵农合一的推行,让那些曾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青壮们,终于在每日的田垄劳作与校场操练间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清晨扛着锄头下地,傍晚握着刀枪列阵,汗水摔在土里是粮,洒在校场是安身立命的底气;简化吏治的三级管理(镇-甲-户),则像一把精准的锄头疏通了淤塞的河道,王临的政令从镇衙发出,经甲长传递到每户,少了以往官吏层层盘剥的猫腻,也没了流民与主事者之间的猜忌摩擦,就连往日里最爱扯皮的邻里纠纷,甲长一顿饭的功夫就能说清;而镇东那间用黄泥糊墙、茅草盖顶的简陋学堂,更像黑暗里燃起的一点烛火,柳轻眉每日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总能看见十几个孩子扒着门框等她,那些曾被饥饿和恐惧填满的懵懂眼睛,如今亮得像漳水河面上的星子,连带着镇里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们,路过学堂听见读书声,也会停下脚步抹抹眼角,觉得这乱世里总算有了点暖人的盼头。
在王临雷厉风行的推动,以及秦玉罗、柳轻眉、苏老丈等人的协力支撑下,王家镇像一株被春雨滋润的枯苗,渐渐舒展了蜷缩的枝叶,透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秩序。漳水河畔的荒地上,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冬小麦的种子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埋进土里,风一吹,绿油油的嫩芽便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连成一片望不到头的绿毯;镇丁营的操练号角每日卯时准时划破晨雾,赵锋的甲士队踩着“一二”的号子列阵,长枪竖起如林,盾牌相撞的“砰砰”声震得地面发颤,比起半月前的松散模样,如今每挥一次刀都带着章法,连秦玉罗路过校场时,都忍不住点头——这股子劲头,比她早年在军营里见过的辅兵强上三分;学堂里的动静更热闹,柳轻眉清越如溪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混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跟读,偶尔还夹杂着某个调皮小子被柳轻眉用戒尺敲手心的“哎呀”声,成了这片被战火啃噬过的土地上,最动听的乐章。
秦玉罗的军事才能,在王家镇的防御建设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不仅每日盯着镇丁营操练,更在王临拍板支持后,带着锐士队的弟兄们围着王家镇转了三圈,硬是利用漳水河湾的天然屏障,在镇子外围挖出了宽两丈、深一丈的壕沟,沟底插满削尖的木刺,沟上用原木搭起简易吊桥;镇子东西两个入口处,她让人砍伐了镇西坡的老槐木,制成半人高的拒马,上面还缠着带刺的野藤;就连镇北那片光秃秃的土坡上,都建起了三座丈高的了望塔,塔上的斥候每隔一个时辰便喊一声“平安”,声音能传半个镇子。她还从学堂里挑了五个眼神亮、腿脚快的少年,亲自教他们辨认脚印、听辨马蹄声,组建了一支小小的斥候队,每日带着干粮往周边二十里地探察,回来时总能带回一捆野菜,或是几句关于邻镇动静的消息。有镇民夜里起夜,看见了望塔上的火把亮着,心里便踏实——有秦将军在,这王家镇就像被铁壳护住了似的。
柳轻眉则在内政民生里,显露出她细腻如绣、坚韧如丝的本事。她见镇里妇孺闲着也是闲着,便挨家挨户串门,把会纺线的妇人凑在一起,成立了“纺织社”,用王临从李家庄换来的几捆粗麻,在镇西的空屋里架起了五架纺车,每日“嗡嗡”声不绝,虽织出的麻布粗糙,却也够镇里人缝几件过冬的单衣;又带着几个懂草药的老妇人,组建了“药草社”,每逢晴日便上山采艾蒿、蒲公英、柴胡,晒在学堂的屋檐下,攒得多了就用石臼捣成粉,装在陶罐里,谁家孩子头疼脑热,抓一把煮水喝,竟也能缓解几分。她做得最细致的,是协助王临和苏老丈整理户籍——她把每张纸都裁得方方正正,用炭笔一笔一划记下每户的人口、年龄、会做的活计,遇到不识字的流民,便蹲在地上画图:画个锄头代表农夫,画把刀代表青壮,画个针线筐代表妇人,末了还会笑着补一句:“等学堂放假,我教你们写字,以后自家名字自家签。”那日王临路过她整理户籍的屋子,见她趴在矮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沾在眉间,手里的炭笔还在不停动,便悄悄走过去,拿起她放在一旁的陶碗,倒了半碗凉白开递到她手边:“先歇会儿,看你这汗,跟刚从地里回来似的。”柳轻眉抬头时,脸颊还带着红晕,接过碗抿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快好了,就剩最后三户。你看,这是张大叔家的,他家小子明年就能进学堂了。”王临低头看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张”字,又看她指尖沾的炭灰,忍不住伸手替她拂了拂额前的碎发,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愣了一下,柳轻眉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王临也轻咳一声,转开话题:“夜里凉,别熬太晚,我让伙房给你留了碗小米粥。”
赵锋和雷虎这两个原本不服管的糙汉,也渐渐适应了王家镇的新角色。赵锋负责的甲士队,起初总觉得秦玉罗一个女子懂什么打仗,操练时故意偷懒,结果被秦玉罗拎着长枪挑翻了三次——第一次他还嘴硬“女子力气小”,第二次被挑得摔在泥里,第三次他爬起来就喊“秦将军”,再不敢有半点含糊。如今他的甲士队练起步战阵型,“锋矢阵”能在三息内列好,盾牌手和长枪兵配合得严丝合缝,连秦玉罗都夸:“再练半月,能跟正规军的辅兵碰一碰了。”雷虎则把守备队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本就憨厚实在,新兵招募时不看体格看心性,专挑那些肯干活、不偷奸耍滑的,训练时手把手教握刀的姿势,后勤物资调配更是记得比自家账本还清楚——谁领了多少口粮,谁缺了一双草鞋,他都记在木板上,每日核对一遍,从不错漏。那日两人凑在一起喝酒,雷虎啃着硬邦邦的麦饼说:“以前觉得跟着大哥混,有口饭吃就行,现在才知道,这王家镇,是真能让人安家的地方。”赵锋灌了口酒,点头:“秦将军是真有本事,王大哥更是心里有谱,跟着他们,错不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王临站在新修整的镇墙上,望着镇外绿意渐浓的麦田——麦穗刚抽出来,带着青涩的麦香,风一吹便晃悠悠地摆;镇子里,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带着柴火的焦香和饭菜的香气;不远处的校场上,操练的号子声与学堂的读书声隐约传来,交织成一片鲜活的声响。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见柳轻眉提着一个竹篮走来,篮子里放着两个粗瓷碗,碗里是凉好的绿豆汤。“看你站了半天,嘴唇都干了。”柳轻眉把碗递给他,自己也拿起一碗,小口抿着。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浅金,王临看着她嘴角沾的绿豆渣,忍不住笑了:“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说着伸手替她擦了擦,柳轻眉脸颊一红,偏过头看向麦田:“苏老丈说,再过一个月,这麦子就能收了,到时候镇里就能磨新面了。”王临点点头,喝了口绿豆汤,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也跟着暖:“等收了麦,就给学堂换个新屋顶,再给你添几支新毛笔。”柳轻眉眼睛一亮,转头看他,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颤了颤:“真的?那我可要教孩子们写‘丰收’两个字。”王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忽然觉得,这乱世里的奔波,似乎都有了意义——为了这双眼睛里的光,为了镇里的炊烟,为了这片能长出麦子的土地,值了。
然而,乱世如怒海,片刻的安宁不过是浪尖上的泡沫,转瞬就可能被狂涛吞没。就在王家镇上下都沉浸在新政初成的喜悦中,连夜里的梦都带着麦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狰狞巨兽,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扑向了这个刚刚站稳脚跟的新生家园。
那一日,天朗气清,漳水河里的水泛着粼粼的光,连风都带着暖意。秦玉罗穿着一身劲装,带着锐士队在镇外的空地上练骑射——马是之前从黑风寨抢来的劣马,却被她训得服服帖帖,她勒着马缰绳,看着麾下的骑兵搭弓射箭,箭矢“嗖”地飞出,正中五十步外的草人胸口,她满意地喊了声“好”,自己也摘下弓,搭箭拉满,“嗡”的一声,箭矢穿过草人的脖颈,钉在后面的杨树上,箭羽还在颤。赵锋的甲士队在不远处练步战,盾牌相撞的声音“砰砰”响,长枪刺出时齐声喊“杀”,震得地上的草叶都在抖。雷虎则领着守备队在加固镇南的河堤,连日的晴天让河水浅了些,他光着膀子,手里的锄头抡得飞起,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柳轻眉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写字,她握着一个小丫头的手,一笔一划写“禾”字:“这个字,像不像田里的麦子?上面是穗,下面是根,有了禾苗,才有粮食吃。”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引得其他孩子笑成一团。王临则和苏老丈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株麦苗,仔细看麦穗的长势——苏老丈的胡子上沾了点泥土,却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主公你看,这麦穗多饱满,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咱们王家镇,总算能喘口气了。”王临也笑,指尖拂过麦芒,刺刺的触感很真实,他刚想说话,就听见北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那声响像是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却比蜜蜂的声音更沉、更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从天际线处慢慢飘来。王临皱起眉,抬头往北看——只见原本湛蓝的天空尽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乌云”,那“乌云”不是白色的云絮,而是黑乎乎的一片,像被人泼了墨,而且移动速度极快,转眼就从天边飘到了半空,遮得阳光都暗了几分!
“那是什么?”苏老丈也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手还在不住地抖。
王临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刚想喊斥候去探,就听见田间一个正在浇水的老农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蝗…蝗虫!是蝗虫!老天爷啊!是蝗灾!”
“蝗虫”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在所有人耳边!王临猛地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乌云”——没错,那根本不是云,是密密麻麻的蝗虫!它们挤在一起,遮天蔽日,翅膀振动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像无数面小鼓在耳边敲,连空气里都飘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瞬间,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呆了!校场上的操练停了,学堂里的读书声没了,连漳水河里的水似乎都不流了——所有人都抬头看着那片铺天盖地的蝗群,脸上写满了恐惧。不过眨眼的功夫,蝗群就飞到了北边的麦田上空,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落在绿油油的麦苗上!王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只蝗虫咬住麦芒,几下就啃光了半根麦穗,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成片的麦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刚刚还充满生机的田野,转眼就变成了光秃秃的土黄色,只剩下孤零零的麦秆在风里抖!田埂上的野草、路边的灌木、甚至远处杨树上的叶子,都在瞬间被啃噬一空,杨树枝桠光秃秃的,像枯死了几十年的骨架!
“快!敲锣!示警!让所有人都出来!”王临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却有力。他身边的亲兵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镇里跑,手里的铜锣“哐哐”地敲起来,急促的锣声像催命符,瞬间响彻整个王家镇!
镇内镇外瞬间大乱!田地里的农夫扔下锄头就往家跑,却被蝗虫追着咬,衣服上、头发里全是虫子,疼得又哭又喊;校场的士兵们也慌了神,有的挥着刀砍蝗虫,有的则想往镇里躲;学堂里的孩子们吓得哭了起来,抱着柳轻眉的腿不肯撒手。人们惊恐地奔跑着,哭喊着,有人用衣服裹着头,有人挥舞着树枝驱赶,可在庞大的蝗群面前,这点抵抗像拿鸡蛋碰石头,根本无济于事——蝗虫落在人的脸上、手上,用锋利的口器啃咬,疼得人直跺脚,可赶走一只,又来十只,转眼就被虫群包围!
“保护麦田!先护麦田!那是咱们的口粮!”王临心如刀绞,那片麦田是上千人半年的希望,是柳轻眉盼着写“丰收”的底气,是苏老丈满脸的笑容,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被啃光!他一把抓过身边士兵手里的盾牌,朝着麦田冲过去,挥舞着盾牌拍打蝗虫,可蝗虫太多了,落在盾牌上“沙沙”响,转眼就盖满了盾牌面,他刚拍掉一片,又有一片扑上来,脸上还被一只蝗虫咬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赵锋和雷虎也反应过来,赵锋嘶吼着“甲士队!跟我上!”,带着士兵们冲进麦田,用长枪挥舞,用盾牌撞击,可蝗虫像黑雾似的,缠在他们身上,根本赶不完!雷虎则带着守备队往镇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拿火把!拿艾草!用烟熏!”,可等他们抱来干草点燃,那点烟在蝗群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
秦玉罗的反应最快,她勒住马缰绳,对着锐士队大喊:“全体上马!分散开!把火把点燃!用烟熏!往南边赶!把蝗虫赶出麦田!”她自己翻身下马,从旁边的草堆里扯出一把干草,浇上随身携带的火油,“呼”地一下点燃,翻身上马,策马冲进蝗群最密集的地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浓烟滚滚,蝗虫果然怕烟,纷纷往旁边躲,秦玉罗骑着马在麦田里奔驰,像一道火墙,硬生生在蝗群里开出一条路!锐士队的骑兵们也跟着效仿,十几匹马拉着火把在田野里穿梭,火光和浓烟交织在一起,确实驱散了一部分蝗虫,可蝗群实在太大了,驱散的那点地方,转眼又被后面的蝗虫填满,秦玉罗的脸上沾了不少蝗虫的尸体,汗水混着虫尸的汁液往下淌,可她连擦都没擦,只是咬着牙,一遍遍地往蝗群里冲——她知道,多赶出去一只,镇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
柳轻眉在学堂里,看着窗外黑压压的蝗群,心里也慌,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乱——孩子们还在哭,她要是慌了,孩子们更没主心骨。她赶紧关好学堂的木门,又用木棍顶住,对着孩子们说:“别怕,蝗虫进不来,我们待在这里很安全。”然后她让大一点的孩子照顾小的,自己则带着两个跟来的药草社妇人,把之前晒干的艾草抱出来,在学堂的角落里点燃。艾草燃烧的清香混着浓烟飘起来,堵住了门窗的缝隙,果然,想从缝隙里钻进来的蝗虫,都被烟呛得掉在了地上。她蹲下来,擦了擦一个小男孩的眼泪:“你看,蝗虫怕烟,我们在这里,它们进不来。等秦将军和主公把蝗虫赶走,我们还能去田里看麦子。”小男孩抽抽搭搭地问:“柳先生,麦子…还在吗?”柳轻眉心里一酸,却还是笑着点头:“在,肯定在,主公他们会保护好麦子的。”可她转头看向窗外,看到那片绿油油的麦田转眼变成枯黄,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那是王临和所有人的希望,如今,希望好像被啃光了。
这场恐怖的蝗灾,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最后一只蝗虫拖着疲惫的翅膀,消失在南方的天际线时,整个王家镇内外,已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田野里,光秃秃的麦秆东倒西歪地插在土里,裸露的黄土被踩得乱七八糟,连一点绿色都找不到;镇外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像一个个绝望的剪影;镇内的房顶上、地面上、甚至屋檐的缝隙里,都堆满了蝗虫的尸体,太阳一晒,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让人闻了就想吐。几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杨树上,“呱呱”地叫着,声音凄厉,听得人心头发紧。
王临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田野,脸色铁青得像镇墙上的青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来都没察觉。他脚下的泥土里,还残留着蝗虫啃过的麦秆碎末,风一吹,碎末飘起来,落在他的肩头——那是他和苏老丈蹲在这里看了无数次的麦田,是柳轻眉盼着写“丰收”的麦田,是上千人赖以生存的麦田,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几个月的心血,从流民聚集到新政推行,从开荒播种到麦苗抽穗,所有的努力,都被这场天灾摧毁得干干净净。
“完了…全完了…”苏老丈瘫坐在田埂上,手里还捏着半根被啃光的麦秆,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砸在泥土里,“颗粒无收…这冬天…这冬天可怎么活啊…去年李家庄遭蝗灾,饿死了一半人啊…”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镇内迅速蔓延。那些刚刚因为新政有了归属感的镇民,此刻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麻木和恐惧。有人蹲在自家门口哭,有人抱着孩子发呆,还有人低声咒骂着老天爷。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和信心,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像纸糊的房子,摇摇欲坠。
“粮食…刘仁!我们还有多少存粮?”王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知道,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镇里的存粮了。
刘仁从镇衙的方向跑过来,脸色惨白得像纸,手里拿着一个账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主公…算上之前李家庄送的三百石,还有雷校尉从黑风寨抢回来的一百五十石,再扣除这一个月的消耗…现在还剩…还剩不到八十石…省着点吃…最多…最多只能撑一个月了…”
一个月!
王家镇如今有近万张嘴,八十石粮食,一个月!
这个消息像一道最后的死刑判决,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无底深渊。饥饿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去年冬天,多少流民就是因为没粮,冻饿而死在漳水河畔,如今,这命运难道要落在王家镇头上?
“天要亡我王家镇吗?”有人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绝望。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一个月后,难道要饿死吗?”
“逃吧…趁现在还有力气,去南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吃的…”
绝望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乱,恐慌的情绪像脱缰的野马,开始失控。有人已经开始收拾包袱,想趁着天还没黑,逃离这个即将断粮的镇子。
“都给我闭嘴!”一声清冷的厉喝响起,像一道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玉罗一身戎装站在镇口的土坡上,脸上还沾着蝗虫的尸体和黑色的汁液,头发也乱了,可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视着混乱的人群,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灾无情,但人定胜天!”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哭嚎、绝望、逃跑,就能填饱肚子吗?就能躲过饥荒吗?去年李家庄逃出去的人,有一半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一半,成了乞丐,你们想走他们的老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些动摇的人,“主公在此!镇丁营在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大家饿死!王家镇是我们的家,家没了,逃到哪里都是流民!”
她的话,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慌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田埂上的王临——他是王家镇的主心骨,他的决定,就是所有人的方向。
王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愤和焦虑。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倒下,哪怕心里已经血流成河,脸上也要带着坚定——他是上千人的希望,他倒了,王家镇就真的完了。
他一步步走上苏老丈身边的土坡,站在秦玉罗旁边,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却又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脸庞——有老人浑浊的眼睛,有妇人抱着孩子的颤抖的手,有青壮们紧握的拳头,还有学堂方向传来的、孩子们压抑的哭声。
“乡亲们!兄弟们!”王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像寒冬里的松柏,透着一股韧劲,“蝗虫吃光了我们的麦苗,但吃不掉我们的志气!吃不完我们的双手!更吃不垮我们王家镇的脊梁!”
“粮食没了,我们再种!田毁了,我们再垦!土地还在,人还在,希望就还在!”他伸手指向脚下的土地,声音提高了几分,“这片土地,能长出麦子,就能长出别的!苏老丈说,荞麦、萝卜、蔓菁这些作物生长期短,只要现在立刻抢种,说不定还能抢在寒冬前收获一些!这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王临在此立誓!”他举起右手,声音掷地有声,“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死任何一个镇民!镇丁营的弟兄们,会用刀枪保护大家,会用双手和大家一起种地、狩猎,直到我们渡过难关!”
话音刚落,校场上的士兵们齐声喊:“愿随主公!共渡难关!”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让人群里的绝望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底气。
王临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始下达命令,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刘仁!立刻清点所有存粮,包括库房里的杂粮、豆子,全部登记造册!从今日起,所有人,包括我、秦将军、柳姑娘,每日口粮减半!优先保证妇孺、老人和劳作的青壮!谁敢私藏粮食,按军法处置!”
“雷虎!带守备队,立刻组织人手,分成两队!一队留在镇里,协助苏老丈准备种子,明日一早就下地抢种!另一队随你进山!狩猎、采集!山里的野兔、野鸡、野菜、野果、能吃的树根,全部收集起来!记住,只采成熟的,别断了来年的根!”
“赵锋!带甲士队,加强全镇的巡逻警戒!重点看守粮仓和种子,严防有人趁乱打劫或煽动内乱!遇到闹事的,先警告,警告无效,直接拿下!”
“秦将军!”王临转向秦玉罗,眼神里带着信任,“你的锐士队,马匹需要草料,立刻带人清理镇内外的蝗虫尸体,晒干后可以当草料!同时,派出斥候,分三路——向北查探河间郡的粮价,向南盯着李家庄的动静,向西探黑风寨的虚实!寻找一切可能的粮食来源!无论是购买、交换,还是…必要时的征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回粮食!”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前路依旧艰难,虽然一个月的粮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但至少,王临给了所有人一个方向,点燃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火。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变了,有人开始说“对,抢种!我会种荞麦!”,有人说“我进山采过野菜,我跟雷校尉去!”,还有人说“我力气大,我去巡逻!”,绝望的气氛,慢慢被一股求生的韧劲取代。
王临的目光落在人群外的柳轻眉身上——她不知何时从学堂走了出来,站在土坡下,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艾草的布包,脸上带着泪痕,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王临走下土坡,走到她面前,声音放柔了几分:“柳姑娘,学堂的孩子们…还好吗?”
柳轻眉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从布包里拿出一块用粗面做的饼,递到他手里:“孩子们都好,艾草烟能防蝗虫,没人受伤。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王临看着手里的饼,饼很干,上面还有几个小小的手印,显然是孩子们省下来的。他心里一暖,接过饼,却没有吃,而是掰了一半,递回给她:“你也没吃,我们一起吃。”柳轻眉愣了一下,接过半块饼,小口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这半块饼里的暖意。
“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王临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他知道这件事很难,但实在没有办法了。“镇里的蝗虫尸体太多了,扔了可惜,还会发臭…我听说,有些地方遭蝗灾时,会把蝗虫尸体晒干磨粉,混入杂粮里…虽然不好吃,但至少能填肚子。”他怕柳轻眉觉得恶心,赶紧补充,“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柳轻眉却立刻点头,眼神坚定:“我明白!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饿死强。我会组织纺织社和药草社的妇人,把蝗虫尸体收集起来,清洗干净,再晒干磨粉。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让大家吃坏肚子。”她顿了顿,看着王临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王临,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渡过难关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淌过王临疲惫的心田。王临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有她在,有秦玉罗、赵锋、雷虎、苏老丈在,有全镇的人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能一起扛。
王家镇,这个刚刚在乱世中崭露头角的新兴势力,在初尝新政带来的甜果后,便遭遇了这场灭顶之灾般的蝗祸。生存的考验,远比任何刀光剑影的军事威胁更加残酷、更加直接——粮食没了,冬天近了,每过一天,死亡的阴影就近一分。就在王临全力组织镇民自救,与时间赛跑,与饥饿抗争,雷虎带着人进山狩猎,苏老丈领着青壮抢种荞麦,柳轻眉指挥妇人处理蝗虫尸体时,派往南面监视李家庄的斥候,骑着一匹快马,急匆匆地赶回了镇里,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报——主公!”斥候翻身下马,踉跄着跑到王临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喘息和不安,“李家庄…李家庄的人,正在大量收购我们流散出去的镇民!给的粮食很少,却要他们说王家镇的情况!而且…而且他们好像知道我们遭了蝗灾,李庄主已经派人去联络黑风寨的土匪了,听说…听说要趁我们粮尽的时候,来抢镇里的存粮和女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
王临手里的半块饼“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内部的粮荒尚未解决,外部的豺狼已经嗅到了血腥味,露出了獠牙。一边是饥饿的威胁,一边是敌人的觊觎,王家镇,似乎真的走到了绝境。
他抬头看向南方,李家庄的方向隐在远处的雾气里,像一只等待捕食的狼。王临的拳头再次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清醒了几分——绝境又如何?他从尸堆里爬出来,从流民变成王家镇的主公,靠的不是运气,是拼劲!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带着王家镇的人,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