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岳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再次从那座幽深的四合院里走出来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午夜的寒风似乎已经散去,黎明前的空气冰冷而清新,但他吸入肺里的每一口,都感觉带着一股灼烧般的滚烫。
他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那间阴暗的出租屋。梁胖子开着那辆桑塔纳,将他送到了大杂院的胡同口。车子停稳后,梁胖子没有催他下车,而是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又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和一个存折,一并塞到了他的怀里。
“这里是三万块现金,加上存折里的三万,一共六万。”梁胖子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师父说了,事情要办,就得办利索。五万块给老太太做手术和后期康复,剩下的一万,你留着自己零花,别再亏着自己。”
林岳抱着那个塑料袋,整个人都僵住了。
如果说,之前在四合院里经历的一切,是一场关乎灵魂抉择的宏大仪式,那么此刻,这个装满了现金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黑色塑料袋,就是将他从虚幻的仪式感中,狠狠拽回现实的一记耳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塑料袋里那些纸币的厚度和棱角,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魔幻。
“小师弟,”梁胖子看着他呆滞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一些,“别想那么多。天底下,没有比穷更难熬的事儿了。师父是过来人,懂你。赶紧去把老太太的事办了,这才是正经。”
说完,梁胖子便不再言语,发动了车子。
林岳机械地推开车门,下了车。桑塔纳没有丝毫停留,很快就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独自一人站在清晨的微光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有三万块现金的塑料袋,内兜里揣着那本有三万块存款的存折。
六万块。
两天前,这个数字对他而言,还是一个遥不可及、足以将他彻底压垮的天文数字。而现在,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触手可及。
他走回那间小北房,反锁上门,然后将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那张破旧的书桌上。
一沓,两沓,三沓……整整三十沓用银行纸条捆好的百元大钞,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红色光晕。
他颤抖着伸出手,像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地触摸着那些钞票。然后,他将它们和他自己的那九百多块钱放在一起。一边是崭新、厚实、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巨款”,另一边是陈旧、零散、带着汗酸味的“积蓄”。
这对比是如此的鲜明,又是如此的讽刺。
他没有睡,也睡不着。他就那样坐在桌前,看着那堆钱,一直坐到了天亮。
银行九点开门。
八点半,林岳就揣着那本存折和身份证,站在了银行门口。他把那三万块现金和自己原有的钱款,全都用一个从床底下翻出来的、洗得发白的布袋子装好,然后用一根绳子,死死地缠在腰上,再用外套盖住。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安全。他总感觉,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腰间,眼神里充满了贪婪。
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钱多,也是一种负担。
九点整,银行的卷帘门“哗啦啦”地升起。林岳是第一个走进去的客户。
九十年代末的银行,远没有后世那般窗明几净和人性化。高高的柜台,将客户与柜员隔绝在两个世界。厚厚的防弹玻璃上,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用来传递单据和现金。柜员们大多表情淡漠,透着一种程序化的不耐烦。
林岳走到柜台前,从内兜里掏出存折和身份证,递了进去。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取钱。”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柜员接过存折,看了一眼,又抬头瞥了一眼林岳,那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个可疑分子。
“取多少?”
“两……两万。”林岳说。他需要凑够五万块给医院。
当柜员将那两沓用纸条捆好的百元大钞,连同几十张“大团结”(十元纸币),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里递出来时,林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就是两万块。
加上他腰上缠着的三万,就是五万。
他手忙脚乱地将钱接过来,胡乱地塞进怀里的另一个口袋,转身就走,甚至忘了跟柜员说一声谢谢。
他快步走出银行,一直走到街角,才敢停下来,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怀里的钱,仿佛不是纸,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的胸口一阵阵发痛。
他脑海里,开始进行着激烈的自我对话。
“这就是五万块。能救奶奶命的钱。”
“几天前,我还在为凑不齐一千块钱的住院费而发愁。现在,我怀里抱着五万块的巨款,像个有钱人了。”
“可是,这钱……干净吗?”
“我骗自己说,这是靠我的眼力换来的。孟先生是因为看中我的本事,才预支给我的。但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什么预支的报酬,这是我踏上那条不归路的‘卖身钱’!是我用自己的灵魂和未来,换来的买命钱!”
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负罪感,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缠绕着他。但与此同时,怀里那沉甸甸的现金所带来的踏实感,又是如此的真实。
这种矛盾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没有时间再挣扎下去。他打了一辆“面的”,直奔医院。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因为有急事而奢侈地选择打车。
“师傅,麻烦快点!”他催促道,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按在怀里,仿佛那里放着的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医院缴费处,永远是整个医院最嘈杂、最充满负能量的地方。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代表着病痛与死亡的消毒水味。排队的人群像一条拥挤的沙丁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急、愁苦和麻木。
林岳排在队伍的末尾,看着眼前这幅人间浮世绘,心中五味杂陈。以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每次来这里,都怀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心态,希望能少交一点,能再宽限几天。
而今天,他不同了。
轮到他的时候,他走上前,面对的还是那个上次对他爱答不理、让他“赶紧去凑钱”的中年女收费员。
对方头也没抬,不耐烦地问:“看病还是缴费?”
林岳没有说话。他深吸一口气,解开外套,从怀里掏出那一沓又一沓的钞票,然后用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一丝报复性快感的动作,将五捆崭新的百元大钞,“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收费窗口那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
“缴费,五万。”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
那厚厚的一沓红色钞票,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是惊人的。
女收费员明显地愣住了。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林岳。当她看清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就是前几天还在这里苦苦哀求的那个穷小子时,她脸上的错愕,瞬间转化成了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一丝谄媚的复杂表情。
“哦……哦,好的,您稍等。”
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甚至连称呼,都从“你”变成了“您”。
她开始快速地点钞,验钞机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周围排队的人,也都纷纷投来羡慕、嫉妒和好奇的目光。
在这一刻,林岳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由金钱带来的虚幻权力。它能让鄙夷你的人对你笑脸相迎,能让无视你的人对你刮目相看。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却又可耻地,有些沉迷。
拿着那张缴费金额高达五万元的收据,林岳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些发飘。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手里,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没有立刻去病房,而是先去找了奶奶的主治医生。
医生看到他,又看到他手里的缴费单,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小伙子,有办法了?挺好,挺好啊!我就说嘛,办法总比困难多。”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了许多,“你奶奶这病,可真是不能再拖了。钱到位了,什么都好办。我已经跟院里申请了,手术就安排在下周一,用的是最好的进口瓣膜,成功率很高。你放宽心,回去好好陪陪老太太。”
听着医生的话,林岳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但随之而来的,是医生那句不经意的询问:“家里是找到什么门路了?这么快就凑齐了。”
林岳的心,猛地一紧。
他张了张嘴,撒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也是最沉重的一个谎言。
“嗯……家里一件传下来的老东西,找人……卖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敢去看医生那双充满善意和信任的眼睛。他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磨损了的旧球鞋。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烧一样,滚烫滚烫的。
他不知道医生有没有相信,但他很快就告辞了。
他逃也似的,走到了奶奶的病房门口。
他站在门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将脸上那份做贼心虚的表情,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病房里很安静。奶奶还在昏睡,因为转入了重症监护,她的手腕上连着各种管子,鼻子上也带着氧气罩。看到奶奶苍白消瘦的脸,林岳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奶奶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那些皱纹里,曾写满了对他的爱和期望。她教他识字,教他做人,教他“人穷志不穷”的道理。可现在,他却用最不齿的方式,换来了救她命的钱。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奶奶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老人的手干枯、冰冷,皮肤像老树皮一样。
他把奶奶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奶奶……”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哽咽着,轻声说。
“您放心……孙子有钱了……有钱给您治病了……”
“手术安排好了,是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等您好了,孙子就带您回老家,咱们不住这破地方了。咱们买个大房子,带院子的那种,院子里种满您喜欢的花……”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他握着奶奶的手,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能够遮风挡雨、能够承担起家庭责任的男人。
但也正是在这一刻,他也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卑劣。
他用一条光明的、充满希望的路,换回了奶奶的生机。
却将自己,永远地,推向了那无尽的黑暗。
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剩下的一万块钱。那是孟广义给他的“零花钱”,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收入”。
这笔钱,比那刚刚花掉的五万块,感觉还要沉重,还要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