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先生”这个如同神魔般的名字,从孟广义的口中轻轻吐出时,那个被捆缚在地上的南派听风者,他那用职业训练和江湖血性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终于在一瞬间,被彻底、干净、利落地摧毁了。
他那张原本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涣散,失去了所有的焦点。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孟广义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待一个敌人,而是像一个凡人,在仰望一个能够洞悉他所有秘密、主宰他所有命运的、深不可测的神只。
院子里,那小小的红泥火炉上,水壶里的水已经完全沸腾,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响,白色的水蒸气,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腾,给这肃杀的夜晚,平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迷蒙的暖意。
孟广义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再猛烈的攻心,反而会起到反效果。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这个已经被彻底击溃的灵魂,自己从恐惧的深渊中,爬出来,献上他唯一的价值——情报。
良久,或许只是一分钟,又或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个南派听风者,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种彻底放弃抵抗的姿态。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发出了一个沙哑、干涩、几不可闻的声音。
“水……”
梁胖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孟广义,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拿起刚才那只被孟广义洗过的茶杯,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喂到那人的嘴边。
几口温热的茶水下肚,似乎让他那冰冷的身体,和同样冰冷的内心,都找回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温度。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刚刚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我……我叫阿炳。”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已经能够连成句子。他没有再去看孟广-义,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身前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一个可以让他逃避现实的黑洞。
“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他认命了。在传说中的金先生面前,任何所谓的忠诚和骨气,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自量力。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通过合作,来换取一条活路。
孟广义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他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茶,然后才用他那平淡的语调,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们,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从北京到西安,千里迢迢,对方却能如影随形,这份情报能力,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
阿炳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们南派在北边几个大城市的古玩市场,都养着一些‘燕子’。”
“燕子”,是江湖黑话,指那些专门在市场里闲逛,靠打探、贩卖各种小道消息为生的小混混和线人。他们就像燕子衔泥一样,将各种零碎的信息,一点点地汇总起来。
“前段时间,京城的潘家园,有个‘燕子’给我们递消息说,一个姓孟的老师傅,带着一个很年轻的徒弟,在京郊那边的野地里,倒了一个清代的墓。动静不大,但手艺很干净。最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拿墓里那些值钱的瓷器和金银大件,只是匆匆就走了。这种行为,很不符合规矩,非常诡异。”
林岳听到这里,心脏猛地一缩。他没想到,自己和师父在那个雨夜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竟然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的视线之中。这个江湖,果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阿炳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三爷的耳朵里。李三爷是‘听山张’一脉最厉害的传人,他听完这个消息,就立刻做出判断——你们不拿那些明面上的‘大货’,就说明你们拿走了更重要的东西,一种看不见的‘消息’。而能让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去一个清代小墓里找的‘消息’,很可能,就和那个传说中的东西有关。”
孟广义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这个“笑面狐”李三,果然名不虚传。仅仅凭借一些零碎的线索和反常的行为,就能做出如此精准的、接近真相的推断,此人的心智,绝对不容小觑。
“所以,李三爷立刻就点了人马,一路跟了过来。”阿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挫败,“他这次,一共带了十二个人来陕西,全都是南派里身手最好的‘档头’和‘尖兵’。我们分成三组,每组四个人,轮流在西安城里几个最大的古玩市场,还有那些可能存在老宅子的旧城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盯梢、撒网。”
“我……我们这组,就负责八仙庵和东关这一片。本来只是例行排查,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们会直接去找那个已经疯了几十年的……孙耀庭……”
说到这里,阿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显然,在他们的情报网里,孙耀庭这个名字,早已被划归到了“无用信息”的那一类。孟广义和林岳的这次拜访,完全是一个出乎他们意料的精准打击。
孟广义安静地听着,他用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小马扎的边缘。
十二个人,分成了三组。
这意味着,除了眼前这个已经被控制住的阿炳,和那个已经被石头放倒的“卖麦芽糖”的哨子之外,在西安这座城市的暗处,至少还有十个南派的好手,在像狼群一样,四处游弋,寻找着他们的踪迹。
形势,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峻得多。
“李三现在在哪里?你们的落脚点又在哪里?”孟广义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再次发问。
阿炳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李三爷行事,向来神出鬼没。我们每个小组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只通过固定的死信箱交换情报。我只知道,他肯定就在西安城里,但具体住在哪个酒店,哪个招待所,我们下面的人,一概不知。这也是为了防止我们中的某个人失手后,会牵连出整个队伍。”
孟义点了点头,这很符合李三那种老狐狸的行事风格。看来,想通过阿炳直接找到南派的老巢,是不可能了。
院子里的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阿炳似乎已经交代完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低着头,等待着自己的最终审判。
孟广义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死死地盯住了阿炳的眼睛。
“你说的,都是实话?”他缓缓地问道。
“是……都是实话。”阿炳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没有遗漏了?”孟广义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阿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的眼神,开始闪躲,不敢与孟广义对视。
这个微小的细节,没有逃过孟广义的眼睛。
“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孟广义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在我面前,耍这种小心眼,有意义吗?还是说,你觉得‘笑面狐’李三,比金先生,更可怕?”
金先生三个字,再次如同魔咒一般,击中了阿炳的软肋。他那刚刚鼓起的一点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犹豫了,挣扎了,脸上那剧烈变幻的神情,显示着他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最终,对金先生那神话般存在的恐惧,压倒了对顶头上司的忠诚。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彻底瘫软了下来,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灵魂为之震颤的、更深层次的秘密。
“这……这个布局,已经不是李三爷能够决定的了。是……是我们的‘过江龙’老板,亲自安排的。”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除了我们这一路追着你们来陕西之外,其实……其实还有另一路更重要的人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
孟广义的眉-头,瞬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们去了哪里?”
阿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地名,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他们……由我们南派‘四大金刚’里,地位最高,也是资历最老的‘千手佛’亲自带领,去了……河南,洛阳。”
“洛阳?!”
这一次,不仅是孟广-义,就连一旁的林岳和梁胖子,都忍不住失声惊呼!
为什么是洛阳?
这个地方,和他们手中掌握的所有线索,都风马牛不相及!无论是贝勒爷的玉佩,还是孙耀庭的口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陕西关中这片土地。南派的龙头“过江龙”,为什么会分出一支精锐,派往毫不相干的河南洛阳?这完全不合逻辑!
孟广义死死地盯着阿炳,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试图理解这盘迷局中,这颗匪夷所思的棋子,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为什么是洛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乾涩。
阿炳的眼神,变得更加恐惧和绝望。因为他知道,当他说出下面这个秘密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这是南派内部,只有最高层的几个人,才有资格接触到的核心机密。
“因……因为……我们南派一份残缺的、祖上传下来的堪舆资料里记载,那张传说中的‘凤鸣图’,其实……并非只有一张。”
“它……它其实是一对‘阴阳图’。”
“阴图?阳图?”孟广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没错!”阿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一张是‘阳图’,藏于明处,就……就是你们从那个贝勒爷手里弄到的玉佩。这张图,只会标注出大墓所在的大致区域和方位,是一个模糊的指引。”
“而另一张,是‘阴图’!它藏于暗处,上面才真正记录着通往主墓室的、最准确的墓道结构,以及……所有致命机关的分布和破解秘钥!”
“没有‘阴图’,就算你们找到了‘阳图’所指的位置,也永远别想活着走进那座西周大墓!那里面,是十死无生的绝地!”
“而那张至关重要的‘阴图’,根据我们南派那份残缺资料的最后记载,它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在……河南洛阳,埋葬了无数帝王将相的……邙山深处,一座早已被历史遗忘的……战国古墓里!”
“轰——!!!”
阿炳的这番话,如同一颗真正的炸弹,在孟广义和林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彻底愣住了。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从那个贝勒爷手里得到,又从孙耀庭口中破解的,仅仅是整个谜题的……一半?!
他们手中这张看似完整的藏宝图,竟然只是一张通往死亡陷阱的通行证!
而真正的钥匙,那另一半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阴图”,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更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南派的人,已经提前一步,在洛阳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瞬间,孟广义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打乱了。
前路,瞬间变得扑朔迷离,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