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住了两晚,第三天一早,楚峰就要动身回省城了。天还没大亮,母亲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楚峰睡在里屋的旧木板床上,听见灶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母亲在生火做饭。他披衣起床,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柴火味和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
“咋起这么早?再多睡会儿。”母亲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熬着小米粥,旁边的蒸笼上热着馒头和昨晚剩下的菜。
“睡不着了,妈,我来帮您。”楚峰走到灶前,想帮忙添柴。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你去洗把脸,叫你爹起来吃饭。”母亲把他推开,动作麻利地切着咸菜。
父亲也起来了,正蹲在院子里刷牙。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院子里的丝瓜藤上挂着露珠。一家三口围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吃着简单的早饭。气氛有些沉默,离别的愁绪弥漫在空气中。
吃完饭,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母亲开始张罗着给楚峰收拾东西。她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旅行袋,开始往里装。
“这是今年新腌的咸鸭蛋,你带着,早上就粥吃。”
“这罐是你爱吃的辣酱,我多放了点肉末,你拿去拌面。”
“这几把干豆角、干茄子,是夏天晒的,炖肉香。”
“这包是炒米,你晚上熬夜要是饿了,用开水一冲就能吃……”
母亲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不停地往袋子里塞着各种瓶瓶罐罐和包裹。那袋子很快就变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妈,够了够了,拿不了那么多,城里啥都有卖的。”楚峰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暖又酸。父母总是这样,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让他带走。
“城里的哪有自家做的好?这都是干净的,没打药。”母亲不由分说,又塞进去几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路上饿了可以烤着吃。”
父亲话少,默默地从里屋拿出一个旧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楚峰:“这有点山核桃,你拿着,没事磕着玩。”那是他平时都舍不得多吃,一点点攒下来的。
楚峰接过那包沉甸甸的核桃,喉咙有些发紧。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母亲探头一看,连忙擦擦手迎了出去。楚峰和父亲也跟了出去。
只见院门口来了好几个乡邻。住在村东头的王婶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鸡粪的新鲜鸡蛋,用红纸盖着;隔壁的李大爷拎着两条用草绳穿着的活鲫鱼,还在扑腾;前院的张奶奶端着一碗刚做好的豆腐乳;还有几个叔伯,有的拿着几把新鲜的蔬菜,有的提着几斤自家种的花生……
“听说峰娃子今天要回城了,没啥好东西,自家产的,带着路上吃!”王婶嗓门大,笑着把篮子往楚峰母亲手里塞。
“就是就是,一点心意,峰娃子在省里当干部,辛苦了!”李大爷把鱼递过来。
“这豆腐乳刚起坛,香着呢,给娃带着!”张奶奶颤巍巍地端着碗。
大家七嘴八舌,脸上都带着淳朴而真诚的笑容。他们或许听说了楚峰在清风市“办了大事”,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孩子有出息,是村里的骄傲,用这种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善意。
楚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父母一边推辞一边又感激地接过乡亲们的东西,看着那一张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皱纹却充满善意的脸,看着篮子里还沾着草屑的鸡蛋、活蹦乱跳的鱼、带着泥土芬芳的蔬菜……他的眼眶瞬间就湿了。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土地,这就是最淳朴的乡情。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却是乡亲们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
他连忙上前,一一接过东西,连声道谢:“谢谢王婶!谢谢李大爷!谢谢张奶奶!谢谢各位叔伯!让大家破费了!”
“破费啥!都是自家产的!你在外头好好的,我们就高兴!”乡亲们笑着,围着他问长问短,问他工作忙不忙,问他省城啥样,言语间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对他的期许。
看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听着他们关于“看病报销难”、“孩子上学远”、“村路一下雨就难走”的随口念叨,楚峰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他想起在省城机关里,讨论的是宏观政策、是动辄数亿的资金项目;而在这里,乡亲们关心的,是眼前最具体、最实际的生计问题。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去乡镇锻炼的决心。只有真正沉到最基层,走到群众中间,才能最真切地了解他们的疾苦和期盼,才能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一点问题。高高在上的政策和规划,如果不能最终惠及这些最普通的百姓,那意义何在?
东西实在太多,那个帆布旅行袋根本装不下。母亲又找来一个旧麻袋,才勉强把乡亲们送的东西和自家准备的特产都装上。两个袋子都塞得满满的,沉得几乎提不动。
“这……这咋拿啊?”母亲看着两个大袋子,发愁了。
“没事,妈,我力气大,拿得了。”楚峰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知道这一路肯定不轻松。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楚峰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父母和妹妹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的岔路口,那里有去县城的班车经过。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田野静悄悄的。
“到了城里,来个信儿。”母亲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眼圈有点红。
“嗯,妈,您和爹多保重身体,别太累了。”楚峰叮嘱道。
“哥,你下次啥时候回来?”妹妹楚秀拉着他的衣角,不舍地问。
“有空就回来,你在家听话,好好学习。”楚峰摸摸妹妹的头。
父亲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把烟袋别在腰后,伸手接过那个最沉的麻袋,扛在自己肩上:“我送你到路口。”
父子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土路上。走到岔路口,班车还没来。父亲把麻袋轻轻放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卷了一支旱烟,点燃,默默地抽着。
“爹,我走了,您回去吧。”楚峰说。
父亲点点头,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黝黑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说:“去了下面……凡事多长个心眼,稳当点。家里……不用惦记。”
“哎,我知道,爹。”楚峰重重地点头。
远处传来了班车的喇叭声。车来了,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身上沾满了泥点。父亲帮楚峰把两个沉重的袋子搬上车,放在座位下面。楚峰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发动了,缓缓驶离路口。楚峰透过车窗,看到父亲还站在原地,佝偻的身影在晨曦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
车子颠簸着前行,楚峰的心情比来时要沉重得多。那两个沉甸甸的袋子,不仅装满了家乡的味道,更装满了父母的牵挂和乡亲们的期望。车窗外的田野、村庄飞速后退,省城的繁华似乎遥不可及。他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硬塞给他的几个煮鸡蛋,还带着温热。
这次归乡,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基层的真实面貌,感受到了与省城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和民生百态。那种巨大的差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未来的方向——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用自己所学所能,为改变那些像他父母、像那些乡亲们一样的普通人的生活,尽一份力。这条路注定艰辛,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责任感的。乡情难舍,重任在肩,前方的路,清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