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王宫，与其称之宫殿，毋宁说是一座巨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飞檐斗拱间积着灰败的尘垢，往日鎏金的瓦当在阴沉天色下失去光泽，连殿外巡逻卫兵的脚步声都透着难以掩饰的急促与惶恐。压抑、焦躁与死亡的气息如无形浓雾，从雕花窗棂渗入，弥漫于宫殿每一处角落，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西夏国主李乾顺，龙椅上的他身形消瘦大半，玄色王袍皱巴巴地裹着疲惫身躯，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仍死死盯着殿外天际——他已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城外百里之地，蒙古游骑的黑影如草原飘忽鬼魅，时而蛰伏于沙丘之后，时而疾驰在戈壁之上。每一次现身，边境烽燧台便燃起滚滚绝望狼烟，那狼烟笔直冲上灰暗天空，像一柄柄刺向苍穹的绝望长矛，在风里微摇曳却始终不散。
当殿外传来“大宋使者至”的通报时，李乾顺几乎从龙椅上弹起——他遣往大宋的求援使者终是归来，然使者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的男子，正是来自汴梁的礼部侍郎。李乾顺本以为得见救星，先前积压的焦虑与绝望瞬间被狂喜冲散，他不顾帝王威仪，当即大步冲下九级玉阶，脚步踉跄着几欲扑上前，双手早已做好抓对方衣袖的准备。
“天使！天使大人！宋皇的援军呢？到哪了？”
然那位张姓礼部侍郎却纹丝不动，仅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向他行礼。他神色平静如水，仿佛眼前并非一国之主，只是寻常百姓。继而，他缓缓展开袖中一卷明黄卷轴，以宣读圣旨般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一字一句道出令整个西夏王宫瞬间冰封的话语。
“吾皇陛下有旨：西夏可救，但自今日起，西夏不再为国，当废王号、去国祚，改立为大宋‘兴庆行省’。李氏一族及文武百官，即刻交出兵权、政权，收拾行装随本官前往汴梁‘觐见’吾皇，研习君臣之道。”
轰！李乾顺脑中如同惊雷炸响，嗡然一声后便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欲抓未抓的姿势，双眼失神地呆望着眼前宋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在他眼中逐渐扭曲，仿佛化作一尊自地狱深处爬出的魔鬼，正用冰冷目光审视着他的绝望。
“你……你说什么？”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趁火打劫！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大殿之内，西夏文武百官瞬间哗然！怒斥与惊呼交织，不少官员气得面色涨红，双拳紧握。愤怒、屈辱、难以置信的情绪如潮水席卷朝堂——他们放下尊严向大宋求援，满心期盼的援军未至，等来的却是一纸将西夏彻底抹去的亡国诏书！
“宋国皇帝竟比那嗜杀的成吉思汗更为狠毒！”一名满脸虬髯的武将气得浑身发抖，腰间佩刀被他按得“咯咯”作响，眼神中迸发出恨不得将宋使生吞的怒火。
面对满朝汹涌怒火与无数双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张侍郎脸上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勾起一抹轻蔑笑意。在他看来，这帮偏安西北的西夏君臣不过是坐井观天之辈，全然不知大宋如今的国力与那位帝王的深谋远虑。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得仿佛此刻并非身处敌国朝堂，而是在汴梁御花园中闲庭信步。
“李国主及诸位大人，似未认清眼下处境。”张侍郎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寒意，“此非与诸位商量，乃是奉皇命前来通知。当然，诸位若要拒绝，本官亦不阻拦。”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指向殿外狼烟方向，“拒绝的后果甚为简单：奉命在贺兰山‘阻击’蒙古人的韩世忠将军，会即刻‘兵败如山倒’，届时五万西军将整建制退回大宋境内，再不会踏入西夏半步。”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群臣，环视着一张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庞：“想必诸位比本官更清楚，当那数万在阎王关憋了一肚子邪火的蒙古饿狼失去阻拦，疯狂扑进兴庆府时，将会发生何等惨状？是全城生灵涂炭的屠城？亦或是将诸位的人头尽数割下，筑成一座高耸京观，用以炫耀他们的武功？”
“我大宋皇帝陛下心怀仁善，不忍见西夏百姓遭此浩劫，故予诸位第二条生路。”张侍郎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恩赐”意味，“接受诏命。李乾顺不再为西夏王，然可封为我大宋‘安乐公’，爵位世袭罔替，汴梁城中自有锦衣玉食、豪宅美眷，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座诸位大人亦可随往汴梁，根据品级获授相应官职与宅邸，从此远离战火纷扰，安享太平岁月。至于西夏子民，将正式成为大宋子民，受天朝大军庇护，免受蒙古铁蹄践踏。”
“是携一国化为焦土、魂归九泉，还是舍弃虚名换取万世安稳？这道题，难乎？”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方才还群情激奋的西夏君臣，此刻一个个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瘫软在各自的朝服上，眼神中充满绝望与无力。是啊，这道题难吗？这根本就不是一道可供选择的题目，而是一道裹着蜜糖的催命符，容不得他们有半分犹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呼喊：“报——！紧急军情！”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膝盖重重砸在金砖地面上，声音因过度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
“完了……全完了！东面的黑水城……昨夜被蒙古人趁夜攻破了！三万守军拼至最后一兵一卒，连同城内十万百姓……尽数被蒙古人屠戮殆尽！他们……他们还把军民的人头堆在城外，筑成了一座高达数丈的京观啊！”传令兵说完，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噗通”一声，李乾顺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玉阶之上。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眼中残存的侥幸被这残酷消息彻底击碎，化为一片死寂。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那位始终面带微笑的宋使，此刻那张笑容在他眼中，比成吉思汗手中染血的弯刀更冰冷、更可怕，也更令人绝望。
他终于彻底明白，大宋的那位皇帝早已算尽一切——蒙古人的兵锋、西夏的绝境、他的求救之心，皆在对方掌控之中。对方是以蒙古人的屠刀为要挟，以“救援”为幌子，逼自己走上这条看似生路、实则亡国的唯一道路。李乾顺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泪水混着绝望从眼角滑落。他用尽全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体摇摇晃晃如风中残烛，踉踉跄跄地行至殿中案前，颤抖的双手缓缓拿起那方象征西夏百年国祚的羊脂玉玉玺。
“备……备国书……”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毕生力气，“朕……不，罪臣李乾顺，愿……率西夏全境土地子民，尽数归附……大宋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