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刚满二十,跟在父亲身边学艺不过三载,皮毛未通,全凭一股年轻人不信邪的锐气。
父亲是两广地界上小有名气的风水师,看阴宅阳宅,断吉凶祸福,言出必中,从不虚发,他常教导我,风水之术,关乎天地人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最忌骄躁。
我们接到这趟活计,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来人是镇上的富户陈启明陈老板,他穿着体面的绸衫,眼眶却深陷,脸色灰败,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陈老板新建不久的房子出了怪事,恳请父亲前去看看。
“莫师傅,务必请您走一趟,价钱好说。”陈老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亲沉吟片刻,问了方位和建宅时日,掐指算了算,眉头微微蹙起,但没多说,只道:“去看看再说。”
陈家的新宅坐落在镇子边缘,依山傍水,从外格局看,是请人精心设计过的。
白墙灰瓦,飞檐翘角,门前视野开阔,后有山峦做靠,按理说,是一处藏风聚气的吉宅。
然而,一走近,我便感觉一阵没由来的心悸。不是阴风,也不是煞气,而是一种粘稠的、沉滞的压抑感,像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裹住了整座宅院。
宅子崭新的白墙,在秋日黯淡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刺眼的、不祥的青灰色。
陈老板引我们进去,宅子内部更是雕梁画栋,用料考究。
可怪就怪在,这偌大的宅院,竟听不到半点活物的声息,连秋虫都噤若寒蝉。
“搬进来不到两个月,”陈老板的声音在空阔的堂屋里回荡,带着回音,更添诡异,“先是圈里的鸡鸭,一夜之间,全死了。不是被咬死的,身上没伤口,就是直挺挺地躺着。”
陈老板语气顿了顿,脸上恐惧更深,“没过几天,家里养的看门狗和准备年节宰杀的牲口,也全都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父亲不动声色,踱着步子,仔细查看厅堂的布局、门窗的朝向、家具的摆放。我跟着看,依我所学,这室内布置也算中规中矩,并无明显冲煞。
“然后……就是我娘……”陈老板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天晚饭后,她、她突然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直勾勾的,我们叫她也不应。她走到墙角的条案边,那里放着把用来切水果的刀,她就那么拿起来,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陈老板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能想象出那幅画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晚饭后,年迈的老太太突然如同提线木偶般起身,自戕于亲人面前,那该是何等的恐怖与绝望。
“陈老板节哀。”父亲沉声道,语气里听不出波澜,“令堂的遗体……”
“按规矩停灵在后堂,今晚是最后一夜守灵,明日就下葬。”陈老板抹了把脸,强自镇定。
父亲点点头:“我们先去看看灵堂。”
后堂布置成了灵堂,白色的帷幔低垂,正中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棺材前的长明灯火焰跳动不安,将熄未熄。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败气息。
守灵的是陈老板的一双儿女,年纪不过七八岁,穿着孝服,小脸煞白,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神里满是惊惧。
就在我们查看灵堂四周时,那个小男孩突然扯了扯他母亲的衣角,声音尖细,带着哭腔:“娘,祖母,祖母又出来了……”
他姐姐也猛地指向灵堂通往内宅的那条昏暗走廊,吓得牙齿打颤:“那个穿红衣服的阿姨,她…她拖着祖母往里面走了!祖母在哭。”
孩子们的话让在场所有大人瞬间汗毛倒竖。
陈夫人吓得几乎晕厥,陈老板也是面无人色,呵斥孩子:“胡说八道什么!祖母在棺材里躺着呢!”
可两个孩子哭闹得更凶,指着那黑洞洞的走廊,言之凿凿。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条走廊,深处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仿佛一张噬人的巨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爬上来,我年轻,眼通未开,但那一瞬间,我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冷意。
父亲脸色凝重,走到走廊口,从随身布袋里取出罗盘。
只见那罗盘上的磁针,不再稳定指向南北,而是像发了疯一样,剧烈地左右摇摆、旋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不是寻常的冲煞。”父亲低声道,收起了罗盘,“这宅子,问题不在表面。”
当晚,我们宿在镇上的旅店,陈老板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让家人留在那宅子里,带着一大家子一同搬了出来。
夜里,父亲站在窗前,望着陈家宅院的方向,久久不语。
“爹,看出什么了?”我忍不住问。
“表面光鲜,内里腐坏。”父亲缓缓道,“格局是吉,但镇不住那东西。那是一种极凶的怨气,化形成了红衣。孩子们看见的,怕不是幻觉。”
“东西?是有鬼煞害人?”
“嗯。”父亲转过身,眼神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此事已非单纯风水可以解决。明日,你去城南三十里的青峰观,请你杨师伯来一趟。”
杨师伯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兄,早年出家做了道士,精通道法符箓,尤其擅长处理这类“阴邪”之事。
第二天一早,我便骑马赶往青峰观,杨师伯听我说明来意,又看了父亲的信物,二话不说,收拾法器就随我下山。
他身材干瘦,目光如电,腰间挂着一串古旧的铜钱,行走间悄然无声。
回到镇上,与父亲汇合后,三人再次前往陈家宅院。
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那宅子的压抑感,却有增无减。
杨师伯在宅子内外走了一圈,最后在宅院中心的天井处站定。
他闭上眼,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好重的怨煞!根源就在这下面!”
“”
而且,这怨气被禁锢在此地,不得离开,已成地缚之局!”他指着脚下铺砌整齐的青石板,“挖开!”
陈老板找来几个胆大的长工,带着工具,在杨师伯指定的位置开始挖掘。
泥土被一锹一锹铲开,越挖越深,空气中的那股甜腻腐臭味也越来越浓。
围观的众人,包括我,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个长工惊叫一声,铁锹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几人加快速度,很快,一领破烂不堪的草席被挖了出来。
草席裹得严严实实,被粗麻绳捆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不是普通的尸臭,更像混合了血腥和某种药材的、陈年的腐败气息。
杨师伯示意众人退后,他亲自上前,用桃木剑小心翼翼地挑开草席。
草席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刹那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是一具女尸。
穿着一身极其鲜艳、如同鲜血染就的红衣。
衣服是旧式的新娘嫁衣样式,但破烂不堪,沾满泥污。
女尸的皮肤呈一种暗沉的青黑色,紧贴在骨头上,显然已死去多时,但诡异的是,尸体并未完全腐烂,保持着基本的形体。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脸。
她的双眼圆睁,眼白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瞳孔缩成了两个黑点,里面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痛苦。
而她的嘴巴,被人用粗劣的黑色麻线,密密麻麻地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蜈蚣爬在脸上,封住了她所有未尽的嘶喊。
“封口禁言,红衣聚怨,埋于宅基,地缚索命。”杨师伯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这是有人做了绝户局,养‘红煞’!”
“红煞?”我声音发干。
“极凶之物。”父亲在一旁解释道,脸色无比难看,“寻一横死女子,最好是无亲无故者,着红衣下葬,封其口,使其怨气不得宣泄,魂魄无法离开葬身之地。”
“再辅以特定风水格局滋养,将其怨念与特定目标相连。此煞一成,便成地缚凶灵,不死不休,循着那联系,逐个找上门索命。”
杨师伯用桃木剑轻轻划开女尸腹部早已僵硬的衣物和皮肤,露出里面。只见腹腔内,塞着一个油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取出。
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条。
杨师伯展开一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递给父亲和我。
我凑过去一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每一张纸条上,都用朱砂清晰地写着一个姓名和对应的生辰八字。陈启明,其妻李氏,其子陈宝儿,其女陈玉儿……陈家上下,包括不久前自戕的陈老太太,一个不落,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全都在这里!
“果然如此。”杨师伯语气森然,“将事主全家生辰八字塞入煞尸体内,等同签订阴契,将这地缚红煞的怨念与你们全家死死绑在一起!它离不开这宅基,但你们只要住进来,或与宅子气脉相连,便逃不开它的纠缠!”
“陈家牲畜暴毙,老太太诡异自尽,皆是这红煞作祟。它在借助地脉阴气,通过这宅子,影响着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直至全家死绝!”
陈老板看到那写有他全家八字的纸条,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嘶声道:“是了……是了!定是那姓赵的!”
“年前我与他争抢这处宅基地,他落败后曾放话,要我陈家鸡犬不宁,断子绝孙!他……他懂一些歪门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