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见侯亮平那边似乎暂时找不到新的攻击点，便将目光重新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田国富。他身体向后一靠，换了一个更显放松实则充满挑衅的姿势，缓缓坐下，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冰冷地说道：
“田书记，我看你们翻来覆去问了这么久，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能摆上台面的证据。既然这样，我看谈话可以先到这里了。要不，我先回去处理市里的紧急公务？你们放心，我李达康行得正坐得端，绝对不会跑。等你们什么时候查到了真凭实据，随时再来找我，我必定配合。如何？”
他这是在以退为进，试图反客为主，给调查组施加压力。
“达康同志！”田国富面色一沉，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他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感，“我劝你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要试图试探组织的决心！对于你的问题，我们省纪委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秘密研究和线索梳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这才是你唯一的、也是最明智的出路！”
“我的问题？哈哈！”李达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提高音量，开始历数自己的“问题”，语气中充满了讽刺和自傲，“田书记，你倒是说说，我的问题是什么？是呕心沥血，一心拉高金山县、林城市、京州市的Gdp，让老百姓的口袋鼓起来？还是殚精竭虑，一心为民谋福利，推动金山县修建了5条高速公路、13条环城国道，实现了全汉东省第一个‘村村通硬化路’的壮举？又或者，是我的问题在于，力排众议，把林城那个满目疮痍的煤炭塌陷区，改造成为如今闻名全国的国家级5A风景区，让曾经的‘伤疤’变成了‘聚宝盆’？你告诉我，这哪一件，是你们所谓的‘问题’？！”
他慷慨陈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功勋卓着的改革实干家。
“哼！李达康，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侯亮平忍不住插嘴，语气充满了不屑，“这些成绩，难道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没有上级的支持，没有班子的努力，没有群众的参与，就凭你李达康？你这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候亮平同志，我不想跟你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争论！”李达康厌恶地摆了摆手，直接无视了侯亮平，目光再次锁定田国富，“田书记，我们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手头有证据，就请立刻拿出来！否则，这样无休止地耗下去，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耽误的是京州几百万百姓的民生大事！”
“不急，达康同志，稍安勿躁。”田国富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也变得缓和下来，仿佛手握王牌，“易学习同志，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想，你们老同事这么多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聊。你耐心一点，再等一等。”
“易学习？”李达康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哦，是他啊。我是很久没见到这位老同事了。听说他现在高升了，在吕州当纪委书记？我倒是想当面问问他，他们吕州的纪委工作就是这么干的？放着眼前的案子不查，整天就琢磨着怎么翻几十年前的旧账，诬陷曾经的战友和工作伙伴？”
他早就知道侯亮平去过金山县调查，虽然当时是后知后觉，但事后他已经通过赵东来，将可能遗留的隐患和当年的一些原始文件记录处理干净了。
那件事牵涉到省、市、县三级多少干部？其中不少人如今和他一样身居高位，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利益共同体和保护网。
就凭一个早已边缘化的易学习，单枪匹马就想掀起风浪？简直是蚍蜉撼树！
“李达康，我们换个话题。”侯亮平似乎调整了策略，突然抛出一个看似具体，实则李达康早有准备的问题，“京州的‘山水庄园’项目，土地是你亲自批准的吧？这一点，你总无法否认吧？”
“没错，是我批的！”李达康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种理直气壮，“惠龙集团是我们省连续多年的优秀民营企业、纳税大户！每年为省里贡献十几亿的税收，解决了上万人的就业问题！对于这样有实力、有信誉的优秀企业愿意在京州加大投资力度，建设高端综合体项目，带动区域发展和城市形象提升，我作为市委书记，个人持热烈欢迎的态度！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顿了一下，继续滴水不漏地解释道：
“另外，我必须强调，关于引进惠龙集团投资建设山水庄园的决策，是经过了完整的市委常委会民主议事程序的！所有的市委常委都参与了讨论，并且是经过集体投票表决通过的！这并非我李达康的个人行为，而是市委集体的决策！”
“最后，我再补充最关键的一点，”李达康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山水项目所涉及的所有土地，从头到尾，都是严格按照国家法律法规和土地管理政策，走的‘招拍挂’（招标、拍卖、挂牌）公开程序，合法取得，手续完备，流程透明！这一点，所有的文件记录都在国土部门存档备查，你们随时可以去调阅核实！”
“在京州最核心的光明区，一次性划拨超过五千亩的土地给一个民营企业——山水集团！李达康，你敢拍着胸脯说，这里面没有任何利益输送和权钱交易？！”侯亮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疑和压迫感，他紧紧盯着李达康，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心虚。
“你这个小同志啊，”李达康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副无奈又觉得对方幼稚的神情，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坦然，“既然你认定这里面有问题，那你就去查嘛！放开手脚去查！我李达康身正不怕影子斜，绝对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赵瑞龙找他审批山水庄园这块地时，惠龙集团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通过汉东油气集团的“合作”以及吕州月牙湖美食城的成功运作，赵家已经积累了惊人的财富，资金实力雄厚。
那次土地出让，表面上是市政府牵头的一次重大招商引资项目，京州城市银行等多家正规金融机构也参与其中，提供了合规的融资支持。
整个流程，从表面上看，确实是合理合法的。
虽然，市委、市政府为了吸引这个“巨无霸”项目落地，在土地价格、税收等方面给予了惠龙集团最大限度的优惠政策，但这些优惠也都在当时政策法规允许的弹性范围之内，相关会议纪要、批复文件一应俱全。
李达康自信，无论谁来进行审计和调查，单从程序和纸面材料上，都很难挑出硬伤。
然而，李达康内心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这一切的“安全”都有一个绝对的前提——他的老领导赵立春必须安然无恙。
一旦赵立春这棵大树倒下，那么仅仅是他“赵立春秘书”的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更不用说经手审批如此大规模的土地交易了。
这其中的政治风险，他心知肚明，只是此刻绝不能表露分毫。
另一边的侯亮平也确实感到了棘手和头疼。
他们已经动用了一切可用的手段调查李达康：查遍了他本人及其直系亲属名下的所有银行账户，发现他的工资收入大部分都按惯例转入了前妻欧阳菁的账户用于家庭开支，只有少部分留作个人使用，流水清晰且与其收入水平基本吻合。
房产方面，李达康名下只有一套早年购置的普通商品房，购买时他职位还不高，房价低廉，购房款来源明确，是从欧阳菁的卡上支出的，而且房产证上并没有李达康的名字。
除此之外，就是他作为市委书记，由市委安排的、位于常委院内的职务宿舍——一栋220平米的独栋别墅。纪委和反贪局曾带着专业人员仔细搜查过这两处住所，结果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任何现金、贵重物品或可疑文件。
甚至连欧阳菁后来居住的那栋更为豪华的别墅，他们也秘密搜查过，同样没有找到能直接指向李达康受贿的证据。
对于李达康，汉东官场内外确实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闻，从金山时期的旧事，到林城与商人王大陆的密切关系，再到与赵瑞龙惠龙集团的交往。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侯亮平和他的团队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截至目前，确实没有找到李达康贪污受贿的直接证据。
这次之所以敢将李达康请来“谈话”，最主要的依据和突破口，其实是依赖于易学习那份时隔多年后提供的、关于“金山事件”责任归属的新证词。
他们希望借此打开缺口，让李达康阵脚大乱，从而暴露出其他问题。
然而，李达康的老练和强硬，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