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弓弦落在E弦上时,松香粉末在聚光灯下扬起细雾。莫扎特《小夜曲》的旋律刚漫过第一排观众的头顶,像层薄纱裹住那些屏息的脸庞,后台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乐团经理张姐扒着侧幕布的金边喊:“加演曲目换《卡农》!投资方王总女儿结婚,点名要这首暖场!”
松香在指尖凝成半透明的硬块。林夏的弓法顿了半拍,高音区的颤音像被掐断的叹息,在音乐厅穹顶撞出细碎的回音。这是场古典音乐会,曲目单早在三个月前就敲定,从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到德沃夏克的《幽默曲》,每首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时光切片”——他总对学生说“好的演奏该像拆礼物,让听众在旋律里遇见意想不到的自己”。而《卡农》,是婚礼司仪最爱放的背景乐,泛滥得像超市货架上的速溶咖啡,甜腻却毫无余味。
“林首席,换吧。”首席小提琴手老周用琴弓碰了碰他的琴盒,盒面上烫金的“柏林爱乐合作艺术家”字样已经磨得发暗,边角磕出个月牙形的豁口——那是三年前在东京演出时,被台风天的碎玻璃划的。“张姐说不加演就扣咱们演出费的三成,上周的排练补助还没发呢,低音提琴手小李孩子还在住院。”老周的弓毛上沾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刚才献花的观众扔上来的,“就当是为了大伙,委屈这一回。”
林夏盯着指挥台上的节拍器,金属摆锤左右摇晃,像在丈量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他想起三年前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指挥家卡拉扬的弟子说“真正的音乐家要学会对不合适的曲目说不”,那时他的琴盒里还没有这枚磨旧的婚戒——妻子临产那天,他正在演奏《圣母颂》,G弦突然断了,钢弦绷在指板上的脆响,像道不祥的预兆。后来女儿早产,保温箱的费用掏空了他所有积蓄,那把意大利制的古董琴,至今还抵押在琴行。
中场休息时,张姐踩着细高跟穿过乐手们的琴盒阵,把份烫金请柬塞进他的西装内袋:“王总说了,只要你加演《卡农》,就请你当他女儿的婚礼伴奏,包场费给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假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道凉痕,“够你女儿报一年钢琴私教课了。”林夏的指尖还沾着松香,蹭在请柬米白色的封面上,留下片淡黄色的印子。请柬上的新娘笑得眉眼弯弯,手里的捧花挡住了半张脸,像他从未见过的女儿的照片——妻子带着孩子走的那天,只留下张女儿周岁时的抓拍,照片里的婴儿正抓着他的琴弓,弓毛上的松香蹭得满脸都是,像只刚偷吃过蜂蜜的小猫。
“我只演古典曲目。”林夏把请柬塞进侧幕的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空洞的回响。张姐突然提高声音,引得路过的大提琴手纷纷侧目:“林夏你别装清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柏林拿奖的天才?你女儿的钢琴课费不是钱?你妈住院的护工费不用交?上周我去医院,护工说老太太天天啃馒头省钱,就为了给孩子买本乐谱!”她指着他琴盒里的备用琴弦,那套意大利进口的尼龙弦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这套弦要两千块,你以为是大风刮来的?不是王总投资,咱们乐团早就散了!”
林夏没说话,转身走向调音台。老周正在调试麦克风,指尖划过旋钮时,琴弦的泛音在空旷的音乐厅里荡开涟漪,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其实《卡农》也不是不能演,”老周拧动增益按钮,让音色更温润些,“放慢速度,在再现段加段双音变奏,能拉出点巴赫的味道。我试过,上次给学生示范,他们都说像在听《勃兰登堡协奏曲》。”林夏的弓弦轻轻落在A弦上,试了个泛音,音色像冰棱坠在空谷,清冽得发疼:“变奏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俗。就像给速溶咖啡拉花,再好看也是速溶的,冲不出手冲咖啡的回甘。”
后台的化妆镜蒙着层薄灰,映出他眼下的乌青。为了这场音乐会,他连续两周每天练琴八小时,左手指尖的茧子磨破了又结,松香嵌进伤口里,疼得像撒了盐。昨晚练到凌晨,E弦突然崩断,钢弦弹在眉骨上,划出道血痕,现在还贴着块创可贴。母亲昨晚打来电话时,他刚给伤口涂完碘伏,听筒里传来女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爸爸,老师说我手型太僵,没有音乐天赋,不让我参加钢琴比赛了。”
“小夏,要不你别搞什么古典乐了,”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像被水泡过的棉絮,“去酒吧弹弹流行曲,赚钱还轻松。你爸当年不就是从煤矿文工团出来,去婚丧嫁娶的班子里拉琴,才供你上的音乐学院?”
林夏的指尖按在化妆镜的裂痕上,玻璃的凉意渗进皮肤。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把小提琴塞进他手里。父亲是煤矿文工团的拉琴手,左手无名指在塌方事故中被砸断,第一节永远弯着,再也按不了高音区的弦。“拉琴要用心,不是用手。”父亲握着他的小手试奏《小星星》,断指的疤痕蹭过他的手背,像条温暖的蚯蚓,“等你能让听的人掉眼泪,就成了。”那时父亲的琴盒里总装着块松香,是用酒厂的酒糟和松脂熬的,带着股淡淡的酒气,擦在弓毛上,拉出的声音都带着点微醺的暖。
下半场开场前,林夏在琴盒的夹层里发现张纸条,是用练习纸折的小船,船身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林老师,我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票,想听您拉《流浪者之歌》,我爸爸以前总听这个,他上周去世了。”落款是个画着小提琴的图案,旁边还有行更小的字:“爸爸说您拉的版本最像他矿上的风。”林夏捏着纸条,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总在矿灯底下练琴的男人,临终前还在哼《流浪者之歌》的旋律,说“这曲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像咱们矿工,再黑的井也敢下”。
加演环节到来时,林夏的弓弦悬在半空。观众席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有人举着手机准备录像,屏幕的亮光像散落的星星。指挥家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指挥棒在手里轻轻晃动。他深吸口气,松香的粉末在胸腔里散开,带着松脂的清苦。弓弦落下的瞬间,不是《卡农》的分解和弦,而是《流浪者之歌》的狂想式开头——奔放的旋律撞在穹顶,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像场迟来的雨,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周的反应快得像条件反射,立刻调整协奏的节奏,让第二小提琴的声部退成淡淡的背景,像远山的轮廓。林夏的左手在指板上翻飞,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指尖的伤口被琴弦磨得发烫,松香与血混在一起,在指板上留下淡红色的痕迹。他看见台下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扎着马尾辫,正用手背抹眼泪,手里紧紧攥着张泛黄的cd,封面是他十年前的演奏会海报——那时他还没出名,海报上的自己抱着琴,笑得像个没被生活欺负过的孩子,琴盒上还贴着去各地演出的火车票根。
当最后一个泛音消散在空气里,音乐厅安静了三秒,随后爆发出的掌声比任何一次都热烈,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喊着“再来一个”。林夏鞠躬时,看见张姐站在侧幕,脸色铁青地攥着那份《卡农》乐谱,却在他抬头的瞬间,悄悄把乐谱塞进了垃圾桶。那个穿校服的女孩突然冲上台,把束野菊塞进他怀里,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带着泥土的腥气:“我爸爸说,好的音乐能让人想起最想念的人。刚才您拉到那段慢板时,我好像听见他在跟我说话。”
林夏抱着花回到后台,发现琴盒里多了个牛皮纸信封,是张姐放进去的。里面除了演出费,还有张纸条,字迹是她惯常的龙飞凤舞:“刚才王总在贵宾席,说你拉的那首‘流浪者’比《卡农》有劲儿,让财务加了五万块奖金,说是‘给真正的艺术家的尊重’。”他摸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女儿弹钢琴的声音,虽然生涩,却比上次流畅了许多:“妈,明天带念念来我这儿,我教她拉《小星星》,用我爸那把旧琴。告诉她,手型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音符带着心事飞。”
走出音乐厅时,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琴箱的滚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演奏支无声的小夜曲。琴箱里的琴弦还在微微震动,余音混着晚风,像谁在轻轻哼歌。林夏突然想去看看女儿,想把那束野菊插在她的钢琴上,告诉她“音乐从来不是为了比赛,是为了在难过的时候,有个地方能躲一躲”,就像父亲教他的那样,就像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懂的那样——真正的音乐,从来不是给别人听的,是给自己心里那个最想念的人,拉的。
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他买了罐速溶咖啡。撕开包装的瞬间,突然想起父亲矿灯底下的脸,想起那块带着酒气的松香。原来有些坚持,不是为了清高,是为了守住心里那点不被速溶的东西,像松香一样,磨得再碎,也能拉出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里,有父亲的断指,有女儿的笑脸,有穿校服女孩的野菊,还有所有不肯向俗低头的,笨拙的认真。
回到空无一人的排练室,林夏架起父亲留下的那把旧琴。琴身有道修复过的裂痕,是当年塌方时被砸的,父亲总说“这裂痕让声音更有味道,像经历过事的人,说话带着故事”。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指板上投下银色的光。他开始拉《小星星》,用父亲教他的指法,断奏的节奏像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煤矿的铁轨。拉到第三段时,眼泪突然掉在琴身上,混着松香,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知道,明天可能还会有《卡农》的要求,还会有速溶咖啡般的妥协,但只要琴弓还在手里,指尖的茧子还在,就总能拉出点属于自己的旋律。就像此刻,月光下的琴声穿过排练室的窗户,飘向远处的居民楼,也许某个亮着灯的窗后,正有个孩子竖起耳朵,眼里闪过对音乐的向往——那才是所有坚持的意义,不是掌声,不是奖金,是让这旋律,像蒲公英一样,落在该落的地方,然后生根,发芽,长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琴盒里的新松香在月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林夏用小刀削下薄薄的一片,擦在父亲传下来的弓毛上。松香的粉末扬起时,他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排练室里回荡:“拉吧,儿子,让风带着你的琴声,走得远点,再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