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的钢丝上奔向终点时,一个最微小、最无关的变数,往往会引发最剧烈的思想地震。
他们离永冬苔原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的温度急剧下降,下方的大地也从赤色荒原,逐渐变成了被冰霜覆盖的针叶林。罗小黑的心,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悬越高。他能感觉到袖中那团铁针的冰冷,也能感觉到那些承载着他最後希望的信使,正在天地间急速穿行。
一切,都在按照他那万分之一概率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的渊,突然停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就那麽静止在了半空中。
罗小黑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的大脑!是那些铁针的能量波动被察觉了?还是自己刚刚精神力透支的异样,终究引起了他的怀疑?
一瞬间,数百种被识破後的应对方案在他脑中疯狂闪过,但每一个方案的尽头,都是一片漆黑的、更加深沉的绝望。在渊的绝对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脆弱得像一张纸。
罗小黑强迫自己保持着那副人偶般的麻木姿态,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掀翻。
然而,渊并没有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正投向下方林间的一条公路。那是一条被废弃许久的山路,路面上结着薄冰。
渊的视线,似乎被路边的什麽东西吸引了。
罗小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在那条冰冷的公路上,躺着一只幼鹿。牠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一条後腿显然已经折断,腹部有一个巨大的、被钝器撞击出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白雪,在严寒中凝结成了暗红色的冰晶。牠还活着,身体正发出微弱的、濒死前的抽搐,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无助。
看样子,是不久前,有一辆超速的卡车经过这里,撞倒了牠,然後扬长而去。
就是这样一幅在荒野中每天都可能上演的、弱肉强食的寻常景象,却让渊停下了脚步。
然後,在罗小黑完全无法理解的目光中,渊缓缓地、降落到了地面。
他要做什麽?
罗小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以为,渊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结束这只幼鹿的痛苦,甚至会用更残酷的方式,从牠的死亡中汲取某种乐趣。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颠覆了罗小黑的认知。
渊缓步走到那只濒死的幼鹿身边,缓缓地蹲了下来。他身上的那股足以让万物冻结的恐怖气息,在这一刻,竟然奇蹟般地收敛得一乾二净。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彷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地抚摸着幼鹿的额头。
那只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幼鹿,在他的抚摸下,竟然奇蹟般地,慢慢安静了下来。
渊的指尖,亮起了柔和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绿色光芒。那光芒,与他那身象徵着深渊与毁灭的黑暗力量,截然相反。
他将那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幼鹿腹部的伤口上。
肉眼可见的,那些翻卷的皮肉开始癒合,断裂的骨骼开始重塑,体内破碎的脏器也开始以一种违背自然法则的速度迅速再生。
几分钟後,那只本已踏入死亡门槛的幼鹿,身上的伤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牠有些迷茫地晃了晃脑袋,试探着站起身,然後亲昵地、用头蹭了蹭渊的手腕。
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牠。在他的目光中,没有了那种审视作品的狂热,也没有了玩弄猎物的愉悦,那是一种罗小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追忆,更像是一种……神只对於世间万物最纯粹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凝视。
他轻轻拍了拍幼鹿的头,示意牠离开。幼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叫,转身跃入了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渊才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彷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依旧悬浮在半空、早已呆若木鸡的罗小黑,淡淡地说了一句:
「走吧。」
然後,便自顾自地,继续朝着永冬苔原的方向飞去。
只留下罗小黑一个人,悬停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顿时百感交集。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极度混乱的感觉。
骗局?演戏?这场戏,没有任何观众,演给谁看?
怜悯?慈悲?一个能笑着将人的灵魂彻底玩坏的恶魔,会对一只素不相识的鹿,产生如此真实的怜悯?
这比渊对他做出任何残酷的事情,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因为这证明了,渊,是拥有「慈悲」这个选项的。
他不是纯粹的、不懂善恶的混沌。他懂。他只是清醒地、残忍地选择了,从不将他的慈悲,施舍给自己和师父。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要诛心。
罗小黑跟了上去,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名为「抗争」的火焰,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浇上了一盆混杂着冰与火的、名为「荒谬」的冷水。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眼前的这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