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萧瑟,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官道上,平添几分凄凉。
徐听独自一人,站在长亭外,一袭素白长衫在风中微微拂动,眼神如同深潭,沉寂得不见底。
远处空港,尘烟起处,许久未见的破虚飞舟缓缓落下,停住。
率先自破虚飞舟上走下的正是杨衡的师尊,万剑山庄玉骨峰首座长老,陈永道。
他一下飞舟,目光便落在了徐听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悲痛,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紧接着下来的,是一位身着锦袍、面容与杨衡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世故与精明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杨衡的父亲,如今杨家的家主,杨拓。他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徐听身上,微微颔首,算是向三少庄主打过招呼,脸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公式般的沉痛。
最后下来的,则是身材魁梧的杜守。他看到徐听,快步上前,大手重重拍了拍徐听的肩膀,声音低沉:“启之,你没事吧?听说你也……唉!”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心疼,既为杨衡,也为徐听。
“杜叔,陈长老,杨世叔。”徐听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陈永道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徐听,望向京城的方向,声音干涩:“衡儿……在哪里?”
“在书院。叶夫子已用玄冰玉棺收敛,护住遗体。”徐听低声道。
杨拓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徐听有些不满,但并未多言。
“带路吧。”陈永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
一行人沉默地朝着稷下书院走去。
徐听走在最前面,脚步沉重。这段通往京城的路,他曾经是和杨衡一起走的。
那时,他们初入京城。杨衡跟在他身边,看着商铺林立的繁华京城,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紧张。
他还记得杨衡当时说:“不知道京城的剑,够不够利?”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呢?好像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利不利不知道,但肯定没你杨大少爷的嘴硬。”
杨衡当时就梗着脖子反驳,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往事历历在目,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可如今,同一条路,却只剩下他一人独行,去接回的,是挚友冰冷的躯壳。
徐听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终于,回到了稷下书院,那间临时布置的素白灵堂。
玄冰玉棺静静地放置在灵堂中央,寒气氤氲,杨衡安详地躺在其中,仿佛只是睡着了。
陈永道一步踏入灵堂,目光触及棺椁的瞬间,这位以严厉着称的玉骨峰首座,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扑到棺椁前。他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抚摸着冰冷的玉棺,老泪纵横。
“衡儿……好徒儿……”他声音哽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为师……为师还没看到你名动天下,还没看到你以剑证道……你怎么就走了!!是为师没用!没能护住你!!”
所有的威严、所有的修为,在此刻都化为了无边的悲痛。杨衡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弟子,视若己出,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其痛彻心扉,难以言表。
杜守也是眼圈泛红,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然而,站在一旁的杨拓,看着棺中儿子残缺的遗体,眉头却越皱越紧。他脸上虽有沉痛,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计算得失后的懊恼。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陈长老节哀。只是……衡儿他,怎么如此冲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落得如此下场……他本是我杨家未来的希望,是我杨家更进一步的关键!如今……唉!真是……太不理智了!”
他这话一出,灵堂内瞬间一静。
陈永道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怒火:“杨拓!你说什么?!他可是你的儿子!你身为他的父亲,竟说出这等话来?你在意的就只是杨家?!”
杜守也霍然转头,怒视杨拓:“杨家主!注意你的言辞!”
杨拓被两人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旧强自辩解道:“我……我难道说错了吗?他活着,以他的天赋,未来必成大宗师,甚至有望冲击更高境界,那才是对家族最大的贡献!现在呢?为了一个……赔上自己的性命和未来,这难道不是愚蠢吗?他死了,谁来振兴杨家呢?”
他话音未落,
“砰!”
一声闷响!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徐听,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坚硬的铁木廊柱被他砸得木屑纷飞,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他的拳面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沉寂的眸子此刻燃烧着无法形容的愤怒,盯住了杨拓。
他一步步走向杨拓,带着令人心悸的冷意。
“杨世叔,”徐听的声音很轻,“在你眼里,杨衡的命……难道,就只值你口中那点可笑的‘家族贡献’吗?”
徐听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死了!他不是你计算家族利益的筹码!他是你的儿子!!”
汹涌的怒意和替杨衡感到的不值,在他胸中翻涌。他看着杨拓那张写满了功利与冷漠的脸,只觉得无比的恶心与悲凉。
杨衡一生,在家族中不受重视,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才换来杨家的尊重。
而现在,在他亲生父亲眼里,他的死,竟然只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杨拓被徐听眼中那骇人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恼怒取代:“三少庄主,您毕竟是外人,这是我杨家的家事!衡儿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评价他,还用不着您来教吧?”
“够了!”陈永道猛地站直身体,厉声喝道,他失望至极地看着杨拓,“杨拓,你若还认衡儿是你的儿子,就闭嘴!否则,休怪老夫不念情面,将你逐出灵堂!”
杜守也沉着脸上前,站在徐听身边,表明了态度。
杨拓看着杀气腾腾的陈永道和面色冰冷的杜守,又看了看眼神如同噬人猛兽般的徐听,终究不敢再放肆,只能铁青着脸,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眼中那抹怨怼却丝毫未减。
徐听不再看他,转身走回棺椁旁。
他看着棺中杨衡平静的容颜,心中的怒火渐渐沉淀。
杨拓对杨衡影响极大。徐听记得,当初杨衡刚上山时,夜以继日地练剑,也不过只是为了父亲的认可而已。
为了得到认可,他拼命修行,只为振兴家族。
杨衡,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拼命也要振兴的杨家……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