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姜临渊所在的山谷不同,南昭的另一处。
仿佛是大地的疮疤,深藏于地下极深之处,或者某个被强行撕裂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阴邪气息。
那不是简单的腐臭或血腥,而是一种更本质的、糅合了绝望、怨毒、憎恨、恐惧以及万物衰亡后残留的负面能量的聚合体。
冰冷刺骨,又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污秽感。
四周没有光亮,只有一种仿佛自行发光的惨绿色雾气在缓缓蠕动,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
那些石头仿佛被某种力量扭曲,呈现出痛苦嘶嚎的面孔形状。
地面是暗红色的泥沼,不时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个个气泡,炸开时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恶臭和扭曲的低语声。
在这片空间的中心,有一座由不知名黑色金属铸造而成的祭坛。
祭坛布满复杂而邪异的浮雕,描绘着种种难以理解亵渎神圣的仪式场景,所有线条都扭曲而痛苦。
祭坛之上,姜无涯正盘膝而坐。
与姜临渊的温文儒雅截然不同,姜无涯的面容更加冷峻瘦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偏执和狂热。
周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不断翻涌的黑雾之中,那是高度凝练的阴邪之气。
双手正在结印,速度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每一个印诀都诡异而复杂,引动着周围空间中那浩瀚无边的阴邪能量。
指尖流淌着暗沉的血色光芒,每一次划动都在空中留下短暂存留扭曲的符文轨迹,这些符文一出现,便疯狂地抽取着四周的污秽气息。
“万秽归流,诸邪纳源…以吾之念,奉为牺牲…”
姜无涯口中吟诵着古老而拗口的咒文,声音沙哑而冰冷。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钩子,将更多的负面能量从虚无中勾勒出来。
随着他的施法,整个空间的阴邪气息如同受到了帝王的召唤,开始疯狂地向他汇聚。
那惨绿的雾气化作咆哮的鬼脸旋涡,暗红的泥沼中伸出无数由怨念构成的半透明手臂。
挣扎着、哀嚎着扑向祭坛。
岩壁中渗出黑色的、油腻的液体,如同百川归海般涌来。
甚至空间本身都在微微震颤,散发出更多无形的、恶毒的诅咒之力…
所有这些足以让寻常修行者瞬间心智崩溃肉身腐朽的恐怖能量在姜无涯的操控下,被强行压缩、提纯,最终化作一道粗壮的、翻滚不休的漆黑洪流。
这道洪流完全由最精纯的阴邪、死寂、怨毒之力构成,内部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嘶吼挣扎,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姜无涯的额头渗出汗珠,但瞬间就被周围的阴冷气息冻结。
眼中狂热之色更浓,双手印诀猛地向前一推!
“去!”
那道恐怖的漆黑洪流,如同一条咆哮的孽龙,轰然冲向祭坛正前方的一片巨大空地。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悬浮在半空中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
这只眼睛庞大到仿佛能占据整个视野,瞳孔竖直,犹如某种冷血爬行动物。
眼白的部分布满了扭曲的、暗红色的血丝,那些血丝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瞳孔深处,是一片无尽旋转的黑暗,仿佛连接着最冰冷的虚空,散发着吞噬一切漠视一切的绝对死寂。
这只眼睛,与当初易年在南昭大地深处惊鸿一瞥所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漆黑的阴邪洪流狠狠地撞击在巨眼之上,却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反而如同泥牛入海般,被那巨大的瞳孔贪婪地吞噬吸收进去。
随着吞噬,巨眼表面的血丝仿佛变得更加鲜活,更加狰狞。
瞳孔深处的黑暗旋转得更加迅速,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波动隐隐散发出来。
姜无涯持续不断地结印,引导着更多的阴邪洪流注入巨眼之中。
这个过程似乎极其耗费心力,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中的兴奋与偏执却愈发炽盛。
终于,当周围空间的阴邪气息变得略微稀薄了一些,那巨眼似乎也“饱餐”了一顿,吞噬的速度渐渐放缓时,姜无涯才缓缓收回了法诀。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离体后竟化作一小团翻滚的黑雾,发出凄厉的尖啸,良久才散去。
祭坛周围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巨大的眼睛悬浮在空中,冷漠地“注视”着前方,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死寂与邪恶。
姜无涯调息了片刻,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那只巨眼。
脸上露出了与姜临渊几乎一模一样的混合着无尽期待与偏执疯狂的神情,用同样梦呓般低声,道:
“就快了…就快了…”
低沉的声音在这片死寂污秽的空间中回荡,仿佛魔鬼的承诺,又似绝望的呢喃。
……
时光荏苒。
离江的雨季仿佛格外漫长,淅淅沥沥的雨水成了天中渡这段时间最恒久的背景音。
雨水冲刷着新旧交替的痕迹,也滋养着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喧嚣与期待。
江北岸,那片巨大的工地已然模样大变。
曾经泥泞不堪杂乱无章的土地,如今已被规划得井井有条。
一座座高大坚固的擂台拔地而起,以巨大的青石和金属混合浇筑,表面铭刻着加固和防护的符文,在雨水中闪烁着沉稳的光泽。
最大的主擂台更是气势恢宏,宛如一座小型城堡,四周预留了数万计的观赛席次,层层叠叠,如同盛开的莲花瓣。
炼丹区、炼器区、符文阵法区、农桑工造展示区…
各个功能区域界限分明,专用的棚顶和设施一应俱全,足以应对各种天气和复杂的比试需求。
连绵的临时建筑群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
其中既有提供给参赛者的静修室、准备间,也有为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准备的客栈、酒肆、茶楼、商铺。
虽然大多是临时搭建,但在赵公明金钱开道和能工巧匠的努力下,不仅坚固实用,甚至称得上美观别致。
一条条宽阔的石板路取代了泥泞小径,连接着各个区域。
路旁甚至移植来了成荫的绿树和绽放的花卉,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生机勃勃,冲淡了工地的生硬感。
或许是为了方便易年观礼,或许是有心人揣摩圣意,这片庞大的赛场区域,距离易年停泊云舟的江边位置极近。
站在云舟甲板之上,无需极目远眺,便能将整个赛场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
那艘安静的云舟,仿佛成了这片沸腾海洋中一座超然物外的孤岛观景台。
建造工程已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工匠们正在进行着细节的打磨和装饰,悬挂旌旗,测试防护阵法。
号子声、敲打声、法术的嗡鸣声比之前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尝试性的演练声以及各地口音交织在一起的嘈杂人声。
来自大陆各地的参与者与观众,已经开始如同百川归海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天中渡。
渡口前所未有地繁忙起来。
得益于赵公明近乎无限的财力和风悠悠强有力的组织,尽管人流暴涨,天中渡的运转却依旧井然有序。
充足的临时住所被快速搭建起来,价格也被严格管控,避免了坐地起价。
粮食、蔬菜、肉食乃至各种生活物资的供应源源不断,价格平稳。
巡逻的士兵数量大增,明岗暗哨遍布,有效地维持着秩序,处理着各种小摩擦。
曾经因战乱而萧条冷落的天中渡,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活力。
然而在这片日益炽热的气氛中心,云舟之上却依旧是永恒的宁静。
易年仿佛彻底置身事外。
甲板上的战斗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那张躺椅、那个小茶几和那个红泥小火炉。
绝大多数时间,易年依旧靠在那张躺椅里,手中捧着那卷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外面的喧嚣、下面的热闹、人声鼎沸、工程进展…
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书页,和身旁那杯冷了又沏、沏了又冷的清茶。
七夏依旧杳无音讯,仿佛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一般,没有只言片语传回。
无相生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踪迹显露,仿佛从未存在过。
隐藏在暗处的姜家也异常地沉默了下去。
曾经那令人闻风丧胆,铺天盖地的行尸大军彻底销声匿迹,没有再次出现。
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大规模活动的消息传来,安静得有些反常,仿佛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有天中渡的热闹在自顾自地发酵、膨胀,准备迎接那注定不凡的七月初七。
今年的雨确实格外得多。
雨,下着。
天中渡,热闹着。
等待着的,是那个注定将载入史册的日子。
连绵的雨幕中,一道清冷的身影如同遗世独立的幽兰,悄然穿过天中渡喧嚣的人群与繁忙的工地。
对周围的繁华热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江边,目光穿透雨丝,锁定在那艘静静停泊的云舟上。
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像其他人那般顾忌是否会打扰到船上的主人,莲足轻点,身形便如一片轻盈的雪花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云舟甲板之上,点尘不惊,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
易年似乎早已察觉,但并未从书卷中抬头。
来人,正是千秋雪。
千秋雪登船后,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
然后安静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热茶。
一时间,云舟之上只剩下雨水敲打篷顶的沙沙声,和千秋雪极其轻微的啜饮茶水的声音。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宁静。
最终还是易年率先打破了沉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来参加?”
千秋雪放下茶杯,目光投向江面,微微颔首,用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回应: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