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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破晓,那声音却不如往日清越,像是蒙上了一层焦糊的阴翳,在金佛寺死寂而污浊的空气里艰难地传播、消散。我很早就醒了。腿上的伤处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如同某种不祥的提醒,但更让我无法安枕的,是紧贴着肌肤、藏在僧袍内衬暗袋里的那片烧得变形、边缘融化的诡异金属扣,和那包用废经纸仔细裹好的、掺着晶亮碎屑的暗红色泥土。它们冰冷,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在我心头不断烙下疑窦的印记。

我本就不是块当和尚的料。几年私塾,让他识文断字,肚子里有了些墨水,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在帅府那段时光,如同闯入万花筒的日子,不仅让他见识了权势顶峰的富贵与险恶,更因着五夫人那份近乎溺爱的庇护和“义子”这名不副实的头衔,得以跟着府里的护卫教头胡乱学了些拳脚枪棒,身手比寻常的书生衙役要敏捷利落得多;而后浪迹市井,坑蒙拐骗、仗义疏财的事儿都干过,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在三教九流、僧俗道匪,乃至巡警狱卒的圈子里都混过脸熟。我就像乱世石缝里长出的一株野棘,看似玩世不恭,随波逐流,内里却自有一套混迹江湖、保全性命的准则,正道或许模糊,但家国大义、恩怨分明的底线,却如同嵌在骨子里,从未真正丢失。如今,这尊牵扯着神秘力量、引动各方觊觎的阎魔德迦金佛的失踪,以及背后可能掀起的惊天旋涡,彻底点燃了骨子里那份不安分的探究欲和在险境中寻求刺激的好胜心。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临时房门,清冷而夹杂着刺鼻焦味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让我精神一振。天色尚未大亮,一片沉郁的青灰色,压抑地笼罩着破败的寺院。大殿前的空地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已然在腾挪闪转,搅动着清晨的薄雾,正是大师兄洛珠贝玛。

洛珠练的并非寺院里常见的、以养气柔身为要的拳法,而是一套刚猛凌厉、带着浓重雪域高原风格的护法神通。拳风呼啸,隐隐带着风雷之势,腿影如山,扫荡间仿佛能踢碎顽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却又奇异地与这残破庭院的呼吸、与那未散尽的焦糊气息隐隐相合,充满了一种原始而悲怆的韵律感。他赤裸的上身,肌肉块块虬结,如同铜浇铁铸,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下,闪烁着犹如兵刃般的冷冽光泽。

我拄着那根已是形影不离的木棍,没有像其他师兄弟那样,循着钟声去大殿做那千篇一律的早课诵经,那些拗口的经文根本稳不住我躁动的凡心,远不如一段江湖切口来得亲切。挪到殿前冰凉的青石台阶上坐下,将木棍靠在身边,静静地看着洛珠练功,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直到洛珠最后一个收势,气息绵长,稳如磐石般立定,仿佛与脚下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融为一体,我才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凑了过去。

“大师兄,好身手。”我咧了咧嘴,算是打了招呼,语气里带着市井的鲜活气。

洛珠拿起搭在旁边石栏上的灰色僧袍,随意擦了擦汗水和露水,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那依旧不大灵便的左腿上:“伤处,夜里可还安生?”

“死不了,就是这筋络扯着,忒不痛快。”我摆摆手,顺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师兄,昨夜我趁黑,又去佛楼和西边那片废墟细细摸了一遍。”

洛珠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示意他继续。

我便将发现锁孔旁那疑似技术开锁留下的、近乎透明的蜡屑,佛龛底座下那不寻常的暗红色泥土与里面亮晶晶的奇异碎屑,以及废墟边缘找到的烧焦金属扣,一一低声描述出来,只是言语间,巧妙地略去了自己已将这两件关键证物私藏起来的细节。

洛珠听完,沉默了片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闪烁,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蜡屑……说明来者并非蛮干鲁莽之徒,是精通此道的行家。那奇异泥土与金属扣……绝非我寺中应有之物。此案确有诡谲,绝非寻常鸡鸣狗盗之辈所能为。”

“师兄,”我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们何不就在此地,假设一番,将那群贼子那夜的行径,在脑子里仔仔细细地过一遍?看看能否对上这些蛛丝马迹?”

洛珠重重颔首,两人便在这晨光熹微、空无一人的大殿前,以布满尘埃的地面为巨大的推演图,捡拾几块碎砖断瓦作为标记,开始了一场抽丝剥茧的头脑风暴。

你看奥,我开始一本一眼的瞎掰起来:“首先,是这把邪火。”我用木棍的尖端,在地上用力划出一道粗粝焦黑的痕迹,代表着西墙外那家已成灰烬的“永和祥”木器店。“火起得太过蹊跷,时机拿捏得精准,风向更是凑巧,加上那松木油脂助燃……种种迹象,都像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这把火,是调虎离山的第一步,也是最狠辣、最有效的一步,成功地将我们所有人的魂儿都勾了过去,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

洛珠沉声道,语气带着冰冷的寒意:“纵火者,或许并非直接动手盗佛之人,但必是其同党,或是受雇行事的爪牙。此事谋划之周密,非同一般。”

“接下来,便是潜入佛楼的重头戏。”我将木棍移向代表佛楼方位的那块较为完整的青砖。“大火一起,寺内人仰马翻,防御形同虚设,除了师兄您,我们几个师兄弟哪有这警觉性呀,光顾着去救火了。但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佛楼,并且顺利进入核心之地,还要连闯数关,这也绝非易事。”

我唾沫四溅,如同一个老练的捕头接着给师兄分析案情:“佛楼建造之初,便考虑了防火防盗。底层以厚重青石砌筑,一楼楼梯口设有铁门,门上配的是一把‘藏式九曲连环锁’。这锁内部机括重重,环环相扣,钥匙形制独特,仅师父和掌管佛楼的执事僧才有。非专用钥匙,或者身怀极高明开锁技艺的高手,绝难开启。”

“假设他们用了那蜡印拓模之法,或者队伍里本就藏着一个手段高超的‘锁匠’,解决了这第一道铁门槛。”我继续推演,木棍在青砖上轻轻一点,“进入楼梯攀上二楼才能到达供奉金佛的秘阁。而一楼到二楼有翻板隔离,并同样设有迷宫锁,只有师父和负责此楼的师兄才能打开。”

洛珠眼神愈发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伙贼人对我寺内部结构,尤其是佛楼这等核心之地的防御布置和机关秘钥,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不错!”我肯定地点头,脸色阴沉下来,“而这,还并非全部。上了二楼,供奉金佛的佛龛之外,还有最后一道,也是最精妙、最棘手的一道机关‘诗文锁’。”他用手在虚空中比划着,试图描绘出那复杂的布局。”

洛珠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带着一丝震动:“这三道锁关,一般人根本无法打开!若无内应或本教中人详细告知破解之法,外人纵然有通天本领,也绝无可能在那种短暂、黑暗且紧张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连破三关!”

“所以,”我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内应的存在,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而且,此人在寺中地位定然不低,至少是能够接触到佛楼核心机密,甚至可能亲眼见过、或者听师父详细讲解过这些机关的关键人物!”

推演至此,很多可能性已浮出水面,令人心头发寒。两人稍作停顿,继续模拟贼人的具体行动。

“假设他们三人协同行动。”我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炯炯,“一人留在佛楼外阴影处,或在一楼入口内屏息凝神,负责望风警戒,时刻留意西面救火人群的动向,以及寺内其他地方的声响。一人是开锁的高手,心思缜密,手法老道,负责逐一破解那三道令人头疼的锁关。最后一人,必是体力充沛、膀大腰圆之辈,负责搬运那尊沉重异常的阎魔德迦金佛。”

“佛楼二楼空间本就狭窄,楼梯更是陡峭异常。”“要将那沉重的金佛稳稳当当地搬下楼,不仅极其费力费时,而且极易在狭窄空间内磕碰,发出声响,风险太大。” 他话锋一转,木棍指向佛楼二层的方位,“所以,他们很可能选择了更快捷、也更隐蔽的方式——从二楼直接吊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佛楼坐西朝东,东面正好是寺院的内墙,也是距离外界街道最近的方向。当时寺内所有人,包括我们,都如同扑火的飞蛾,集中在西侧拼命救火,佛楼的东面,完全处于视觉的盲区,被佛楼自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他们只需在二楼东面的栏杆上,找一处结实的所在,固定好携带的绳索,将金佛用厚布包裹稳妥,直接垂下。一楼望风之人,或者东墙之外早已等候的接应者,便可轻松接手,不费吹灰之力。”

洛珠眼中精光爆射,击节赞叹:“有理!此计甚妙!如此一来,行动迅疾如风,声响降至最低,完美地利用了地形和当时极度的混乱!”

“然后,”我的木棍在地上划出一条笔直而短的虚线,从佛楼底部直指东面那道高大的院墙,“得手之后,他们沿着佛楼东侧的阴影,以最短路径,如同鬼魅般直奔东墙。翻墙而出,墙外或许早有骡马车轿接应,瞬间便可消失在盛京城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之中,无影无踪!”

一番细致入微的推演,虽是基于线索的合理假设,却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将许多看似不可能、不合常理的环节巧妙地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信的结论。晨曦不知何时已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缺乏温度的光线,落在两人身上,却丝毫驱不散那自心底弥漫开来的彻骨寒意。

“走!去现场在看看!”洛珠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立刻起身,再次走向那座如今空空如也、透着死寂的佛楼。这一次,他们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直接绕到楼后,沿着狭窄的楼梯登上二楼。二楼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种冰冷的空寂感。他们径直走到东面的护栏前,开始一寸一寸地、极其仔细地检查。护栏是上好的硬木所制,外涂朱漆,但因年代久远,香火熏燎,早已斑驳陆离,多有龟裂脱落之处。

我看得尤其仔细,几乎将眼睛贴在了栏杆上。突然,他在东北角一根承重柱与护栏横杆连接的下方,发现了一处异样!那里的漆皮脱落得比其他地方更为严重,而且脱落处的边缘,有着一种不自然的、微微向内凹卷的磨损痕迹,绝非常规的风吹日晒或偶然磕碰所能造成。那痕迹大约有拇指粗细,呈一道浅浅的、却清晰可辨的弧形凹槽,像是被什么富有韧性、承重极强的绳索、牛皮带之类的东西,在承受巨大重量时,狠狠地勒磨、拖动过!

“就是这里!”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手指轻轻拂过那新鲜的勒痕。痕迹的颜色和质感,与周围老旧的漆皮破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洛珠立刻俯身,凑近了仔细观察,眼神冰冷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他缓缓点头,语气肯定:“不错,受力点清晰,摩擦方向明确,正是重物垂吊时,绳索反复勒磨所致!”

找到了这关键性的证据,两人精神大振,仿佛在迷宫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又赶到佛楼正对面的东大墙下。这里是理论上盗匪得手后,逃离现场的最短路径,也是最合理的路径。然而,令人失望又陡生疑窦的是,无论是墙根下的泥土地面,还是斑驳的墙面本身,都异常“干净”。没有预想中因为搬运沉重金佛可能留下的凌乱脚印、踩踏凹陷或刮擦痕迹,甚至连一片落叶、一块松动的砖石都似乎被人精心整理清扫过,干净得近乎诡异。这种过分的整洁,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处处是断壁残垣和救火遗留狼藉的寺院里,显得极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是欲盖弥彰!

“有人仔细打扫过这里。”洛珠沉声道,语气无比肯定,带着洞悉真相的冷峻,“他们在刻意掩盖痕迹,抹去逃离时可能留下的一切线索。”

这与他们推演中“迅速撤离”的设想略有出入,却更从反面印证了对手的狡猾、谨慎与行事周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急迫。他们不敢再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快步前往云丹桑布师父那间位于寺院深处、侥幸未被大火波及的禅房。

禅房内,云丹桑布师父正盘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一卷摊开的古老经卷,但目光并未聚焦其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洛珠和我恭敬地行礼后,师兄让我先说,他来补充,我将如何根据发现的细微线索进行推演,如何在佛楼二层护栏发现确凿的绳索勒痕,以及东墙下那不自然的干净状态,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禀告了师父。

云丹桑布一直闭目静听,手中那串磨得光滑的念珠以一种恒定的节奏缓缓拨动,仿佛在借此平定心绪。直到两人说完,禅房内陷入一片沉寂,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平日里充满智慧与慈悲的眼睛,此刻虽仍带着深深的疲惫,却更多了一种沉痛的决断。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二人所析,抽丝剥茧,合情入理,线索指向,亦甚为明晰。此案之诡谲,已超乎寻常。要洗脱你我的嫌疑,还是借助官府之力,我这就通知他们。”

虽然内心深处对官府并不完全信任,甚至心存戒备,但此刻,借助官方力量的名正言顺的调查,可以一定程度上洗脱寺院的嫌疑,无疑是当前最合理的选择。

很快,消息便传到了盛京公安局。负责此案具体琐事的王警尉闻讯率先赶来,依旧是那副被烟酒淘虚了身子、却又强撑凶狠的模样。但真正主事的,是随后而至的一位特殊人物——林政涛大队长。

林政涛大约三十五六年纪,身材高瘦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毫无褶皱的深色中山装,外面随意罩着一件质料考究的米色风衣,在这初春的寒意中显得风度翩翩。他面容清癯,皮肤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乍一看去,更像是一位留学归来、在大学任教的年轻教授,或是某位高官身边的文秘。然而,当他摘下眼镜,用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扫视现场时,那股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冷静与审视,瞬间打破了那层文弱的表象。他的步伐沉稳而无声,气息内敛,跟随在他身边的几名手下,也都眼神精悍,行动间透着一股干练与警觉,与王警尉手下那些散漫的警察迥然不同。

混迹市井的我,消息灵通,早就风闻过这位林队长的名头。据说他是从重庆那边直接派过来的,身上带着浓厚的军统背景,如今是盛京公安局长董彪麾下,专门负责要紧大案、特别是涉及“敏感事务”和各方势力的左膀右臂,权柄不小。他的出现,让我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果然已经引起了真正掌握权柄之人的注意,这潭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林政涛抵达后,并未多作寒暄,只是目光平静地听着洛珠和我的陈述,其间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问题都切中要害。然后,他亲自戴上白手套,在众人的簇拥下,仔细勘查了佛楼二层的护栏勒痕,甚至蹲下身,用放大镜观察了磨损处的细微纹路。随后,他又来到东墙下,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墙面和地面,同样蹲下,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点墙根的浮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推断合理。”林政涛最终直起身,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护栏勒痕确系新近形成,边缘毛刺清晰,符合重物垂吊摩擦之特征。东墙下过于干净,浮土均匀,无自然落尘堆积,疑是人为清扫处理,反而露出了马脚。看来,盗匪确是从此处,利用绳索将金佛运下,然后经由此段东墙逃离。”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在沉稳的洛珠和我脸上扫过,最后在我那里微微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探究,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衡量:“二位师傅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堪比重案班行之老手,倒是让人颇感意外。此线索极为重要,我会立刻加派鉴识科的人手,仔细勘验佛楼及东墙区域,不放过任何细微物证。同时,会以此为基础,重新调整侦查方向,重点排查寺外东墙一带的街巷民居。”

他的话语官方、克制,逻辑清晰,但我却从他最后那看似随意的一瞥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趣?这让他背脊微微发凉,心中警兆顿生。

林政涛带着五六个手下很快离去,留下了几名神情严肃的警察,熟练地拉起了崭新的警戒线,将佛楼和东墙那段区域彻底封锁起来。

“师兄,你觉得这位林队长……信得过吗?”回到相对安全的禅房附近,我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问洛珠。

洛珠望着林政涛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缓缓摇头:“此人眼神深邃如古井,心思沉静似寒潭,绝非易与之辈。在前几天取保的时候我打听过公安局的人,他初到盛京,还有点军统背景……其所图谋,恐怕不止是破案寻回金佛那么简单,或许另有所指。官府之力,或可借势,但绝不可尽信,更不可托付真心。关键之物,关乎真相之核心,还需牢牢掌握在我等自己手中,方有斡旋之余地。”

我深以为然,暗暗握紧了袖中那两件冰冷而关键的证物。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我,底牌,永远不能轻易亮给看似友善的对手,尤其是在这迷雾重重、敌友难分的时刻。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料,将整个金佛寺彻底推向了舆论的火山口。

几天之后,仿佛约好了一般,盛京城内几家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如《盛京日报》、《东北民报》、《民声晚报》等,几乎同时在头版或社会新闻版的显要位置,用醒目的黑色大字标题,刊出了耸人听闻的消息:

“金佛寺惊天窃案获重大突破!警方披露:盗匪蓄意纵火制造混乱,利用绳索自佛楼垂吊运走国宝!”

“内部人士疑是关键!警方推测金佛被盗系熟知寺院内情者勾结外贼所为,得手后自东墙迅速遁走!”

“重金悬赏!警局公开征集火灾当日,金佛寺东墙外附近所有目击者线索,凡提供有价值信息者,最高赏银五百大洋!”

报道不仅详尽地描述了“根据警方内部消息及可靠推断”得出的盗匪行动路线,纵火制造混乱,利用技术手段开启佛楼,于二楼东侧护栏用绳索将金佛垂下,由接应者从东墙运走,虽然巧妙回避了藏锁、迷宫锁等最核心的机密,但整个行动过程的大致框架,与我们那日的推演几乎如出一辙!报道还配发了金佛寺东墙的远景照片,以及措辞严谨、盖着警察局大红印章的悬赏告示,那五百块大洋的赏格,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引了全城的目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是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就对这桩牵扯神秘金佛、寺院大火、僧人入狱的窃案抱有无限好奇和种种猜测的盛京城,彻底沸腾了!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工厂商铺,乃至深宅大院,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桩离奇透顶的窃案。

“我的老天爷!原来是这么偷走的!真是胆大包天,算计到骨子里了!”

“内外勾结,没跑儿了!肯定是寺里出了吃里扒外的内鬼!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五百块现大洋啊!足够在乡下买几十亩好地,盖上一座青砖大瓦房了!他娘的,那晚老子怎么就没去东墙根底下撒泡尿呢!”

“听说那金佛是元代宝物,法力无边,得之者得天下,价值连城,怪不得连这种掉脑袋的买卖都有人做!”

“官府这回看来是动真格的了,连行动路线都摸清了,就看能不能抓到人了……”

……

社会舆论被彻底引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有对盗匪胆大妄为、手段狡诈的震惊与愤慨,有对金佛寺内部管理松懈、可能藏奸纳垢的质疑与嘲讽,更有无数被那巨额赏金刺激得双眼发红、开始拼命回忆、甚至不惜绞尽脑汁编造“线索”的各色人等,怀着各种目的,涌向警察局或试图接近金佛寺。寺门外,比往日更加喧嚣,好奇的、窥探的、试图从僧人嘴里套话的、甚至想偷偷溜进东墙附近“碰碰运气”的人络绎不绝,被值守警察厉声呵斥、驱赶的景象时有发生。

我和洛珠站在寺内一株幸存的古柏下,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如同潮水般的喧哗议论,看着送食材的伙计偷偷带进来的报纸上那白纸黑字、言之凿凿的“警方推测”,两人的脸色都阴沉得如同此刻盛京上空积聚的乌云。

“他这手……究竟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或者,是想把水搅得更浑?”扎西诺布捏着那张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失去了血色。

林政涛这一手公开案情、悬赏征线索的举动,看似光明正大,依靠群众,实则将所有的压力、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变相地、狠狠地转嫁回了金佛寺身上!“熟知内情者所为”、“内部人士疑是关键”,这些措辞,几乎等同于公开向全社会宣告,寺内定然潜伏着内奸!而且,如此详尽地公布逃离路线和手段,是真的为了发动民众寻找那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还是想借此敲山震虎,震慑真正的盗匪及其背后主使?或者……更深的目的是想混淆视听,转移调查方向,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恐怕,兼而有之。”洛珠的声音带着浸入骨髓的冷意,他抬头望着被高墙切割开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这位林队长,权谋机变,手段老辣。他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自己却隐在幕后,静观其变,看各方势力如何反应,看这浑水之中,能捞出些什么。如今,我金佛寺已是众矢之的,内外交困,举步维艰。”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如同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对手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心思难测;官府态度暧昧,难以倚仗;寺内可能就潜伏着那条致命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外界更是虎视眈眈,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块看似肥美的“鱼肉”……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必须尽快行动,不能再被动等待。怎么能利用自己过去在江湖上织就的那张并不算庞大、却足够灵通的关系网,去查探“永和祥”木器店的真正底细和那把邪火的根源和倾听那些隐藏在盛京城阴影之下、关于金佛去向的微弱风声。

而内衬暗袋里那两件微小的证物,此刻仿佛重于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那暗红色的泥土究竟来自盛京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亮晶晶的碎屑又是何种矿物或人造之物?那片烧焦的、样式诡异的金属扣,到底属于哪个隐秘的组织,或是哪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危机如同附骨之疽,更加迫近。东墙之外,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寺墙之内,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必须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也为这座收留了他的寺院,趟出一条生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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