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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依循梦中指引,怀揣着愈发浓重的好奇与敬畏,再次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座沐浴在奇异光辉中的孤寂白塔靠近。他们沿着山谷边缘林木葱茏的缓坡,从高处借助茂密树冠的遮蔽,如同谨慎的巡林者,一步步向下抵近。脚下是积年的松针与落叶,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混合着冷杉特有的清冽香气、岩石上苔藓的湿润土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数个世纪的古老宁静,吸入口鼻,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越靠近白塔,周遭的环境越发显露出其非同寻常的特质。先前远观,视线被距离和林木所限,此刻才赫然发现,在白塔外围那一圈如同忠诚卫士般矗立的高大苍松与古柏之上,竟然密密麻麻地缠绕、悬挂着无数已然褪色却意志不屈的经幡和佛旗!

这些经幡显然经历了无比漫长的岁月洗礼,原本鲜艳的五色——象征天空与无垠智慧的蓝色、象征云朵与纯净解脱的白色、象征火焰与诸佛慈悲力量的红色、象征江河与生命成长的绿色、象征大地与尊贵根基的黄色,大多已褪去浮华,变得沉静而朴素,甚至有些边缘已然破损不堪。但它们依旧以一种近乎执拗的顽强姿态,悬挂在枝头,迎风而立。幡布之上,用密印拓印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藏文或梵文经文、根本咒语,如嗡阿吽、六字大明咒、文殊心咒,以及象征吉祥圆满的八宝图案。山风拂过,这片广阔的幡林便随之律动,猎猎作响,刹那间,无数经文仿佛被无形之手诵读,化作一种强大而持续的无形守护磁场,庄严而肃穆地将白塔环绕其中,无声地涤荡着一切不净与邪祟。其间夹杂的明黄色或深红色佛旗,上面绘有祥瑞符号或护法神像,也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沉默而警惕的守卫。

穿过这片低语着永恒真言、仿佛拥有自身生命的幡阵,眼前的景象让桑吉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继而疯狂跳动起来。

只见白塔那巨大基座周围的地面,绝非自然的山土或草地,而是由无数颗大小均匀、经过精心筛选和打磨的深青色碎石,以一种近乎神圣的严谨,铺就而成的广阔广场。这片青石地面以白塔的塔基为绝对圆心,向着东西南北四面八方规则地延展开去,直径目测竟超过七八丈,形成一片极其平整、光滑、肃穆、不容丝毫亵渎的神圣区域。

而更令人灵魂为之震撼的是,这整片广袤的青石广场,赫然共同构成了一个极其繁复、精密、蕴含无上宇宙深意的巨大坛城!

在藏传佛教深邃博大的教义中,整个宇宙的本体便被视作一个无限宏大、秩序井然的坛城,诸佛菩萨安住其中,光明遍照,妙音常宣。坛城是佛教密宗最为核心、最为神圣的法界结构图示,是诸佛菩萨清净刹土宫殿在尘世间的精确映射,是修行者进行高级观想、构筑内在佛国、通向即身成佛的终极蓝本,也是举行无上密续灌顶和成就法会的根本依止。它代表着宇宙的终极和谐秩序、佛法的圆满无缺、以及修行者追求与宇宙法则合一的最高境界。绘制、建造乃至于心相中观想坛城,本身就是一个需要极高修为、极度清净心与无比虔诚的严峻修行。

眼前这座以天地为室、青石为笔勾勒出的坛城,虽然历经无数寒暑轮回,承受风霜雨雪,有些区域的碎石已被时光挪移了位置,略显松散,边缘地带也顽强地生长出些许青苔,如同岁月留下的柔和注脚,但其宏大的整体结构、精妙的几何布局、以及每一个细节所蕴含的深刻象征,依然清晰可辨,磅礴的力量感跨越时空,扑面而来:

最外围是由多重同心圆和方形轮廓构成的坚固边界,这些线条由颜色更深、近乎玄黑的碎石精心勾勒,象征着宇宙边缘不可逾越的金刚铁围山,将神圣无比的坛城内境与外部喧嚣浮躁、充满无明的世俗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坚定地抵御并粉碎一切邪魔外道、魑魅魍魉的侵扰与渗透。

在东西南北四个正方位,设有极其抽象却意蕴无穷的门楼图案,由白、红、黄、蓝等不同颜色的碎石细微地区分并镶嵌出来。每个门楼都配有复杂的装饰性图案,象征着进入佛法圣地、抵达涅盘彼岸的四大智慧通道,并有诸位威严赫赫的护法天神以意念化身守护,非具足清净信心与相应证量者不可妄入。

坛城的绝对核心与灵魂,便是那座巍峨圣洁的白塔本身!它精准地矗立在坛城最中央的“中台八叶院”位置,那里通常是法身佛,大日如来或修行本尊的永恒居所。白塔于此,象征着宇宙的中心——须弥山,也代表着修行者所要证悟的究竟佛果,是无上正等正觉的终极体现。塔基与坛城青石地面完美地、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仿佛塔是从坛城中央自然生长而出,是这法界能量的凝聚点;又仿佛是这整个微缩宇宙因这座塔的存在而拥有了意义和核心。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还巧妙地运用白色、红色、甚至偶尔可见的贝壳碎片或彩色矿物颗粒,镶嵌出无数复杂而精美的图案,旋转不息的法轮,象征佛法常转,真理不息,度化众生从未停歇;出水绽放的莲花,象征出于淤泥而不染,烦恼即菩提的超越性与清净心;锋锐犀利的智慧宝剑,象征斩断一切无明愚痴、我执、法执的利刃;交叉屹立的金刚杵,象征慈悲与智慧的无二结合,如金刚般无坚不摧,能破一切魔障;还有连绵不断的吉祥结,象征宇宙法则的和谐互融与永恒、宝光莹润的宝瓶,象征财富圆满与佛法甘露、华贵庄严的宝伞,象征遮蔽一切苦难与邪知、自由嬉戏的金鱼,象征解脱自在与智慧活力等八吉祥图案,被巧妙地散布镶嵌在坛城的各个对应区域,每一个符号都是一个浓缩的法义宇宙,蕴含着深奥的佛法寓意和强大的加持力。

在中心宫殿周围,那些由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碎石精心划分出的不同几何区域、放射状通道和层层递进的宫殿图案,象征着东西南北各方不同的佛国净土、以及居住其中的诸佛、菩萨、罗汉、空行母、护法神等无量圣众眷属的宫殿楼阁。整座青石坛城,就是一个微缩的、秩序井然、无比神圣且能量充沛浩瀚的佛教宇宙模型!

此刻,阳光恰好越过东侧的山脊,以一种倾斜的角度照射在这巨大的青石坛城上,那些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碎石顿时被激活,反射出微妙而各异的光泽,有的温润内敛,有的闪烁跳跃。刹那间,整个坛城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正在遵循某种宇宙法则缓缓运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恢弘、精密、神圣而强大的能量场,令人心生无限敬畏。任何人站立其边缘,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业障深重,并对这代表宇宙终极秩序与无上智慧的宏大法界图示,产生想要顶礼膜拜的纯粹冲动,心中充满敬畏与震撼。

“这…这是…”阿娜尔也被这超越想象的宏大手笔和其中蕴含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神圣力量震惊得语不成句,虽然她不精研佛法深奥义理,但直觉和本能的灵性感受让她深刻明白,眼前这片巨大图案绝非寻常装饰,它是一种语言,一种强大、古老而神圣的宇宙语言。

“坛城…是时轮金刚坛城!最顶级的规制!”桑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深的敬畏,他感到自己的头皮阵阵发麻,“这是…这是以整个法界的力量来守护和供奉这座白塔!塔中必然供奉着一位功德圆满、智慧如海、被尊为佛菩萨化身的大成就者的灵骨或舍利!甚至可能是某位…某位改变了历史的人物!”

他的目光再次急切地扫过白塔的形制细节,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线索。在雪域高原,藏传佛塔自古有八种主要样式,对应佛陀一生中的八大重要事件,各有其深意和纪念对象。他快速在心中默念比对:代表降生的聚莲塔、代表成道的菩提塔、代表法轮初转的法轮塔、代表降魔外道的神变塔、还有天降塔、代表平息事端的和合塔、战胜魔障的胜利塔、代表入灭的涅盘塔。

眼前这座白塔,塔基方正厚重,覆钵体圆润饱满,相轮庄严,整体造型庄严肃穆,似乎融合了多种塔型的特征,但具体明确归属于哪一种,一时难以断定。它究竟是为了纪念什么而建?又供奉着哪位功绩震古烁今的大德?为何能享有如此至高无上、以宇宙坛城为格局的供奉?

“桑吉,你看那边!”阿娜尔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指向青石坛城外缘一侧,靠近陡峭山壁的方向。只见在那片区域,有一块特意平整出来的土地,上面并非铺砌青石,而是坚实的夯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就在那块平地的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块无比雄伟、宛若巨碑般的黑色岩石!

答案,或许就在那里!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小心地、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情,绕开那神圣不可轻易践踏的坛城地面,沿着边缘,快步走向那处孤碑。

走到近前,更能感受到这块石碑的雄浑气度。它并非人工雕琢的规整形状,更像是一块天然的巨岩被稍加修整而成,却更显古朴雄浑,与周围自然环境融为一体,高约一丈有余,巍然屹立,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在此处。石碑表面呈现出深沉的墨黑色,质地紧密,显然能历经风雨而不朽。

当桑吉的目光努力适应着岩石的深色,仔细辨认出那上面以极其精湛的工艺深刻进去的文字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几乎要窒息的激动!

那碑文并非单一文字,而是由上至下,分别以古藏文、八思巴文以及汉文三种文字刻写而成!最上方一行巨大的古藏文字母,如同鹰隼展开的翅膀,充满了力量与神圣感。而中间最为醒目、字体也最大的,则是那独特的、由方形符号组合而成的八思巴文。最下方,则是工整规范的汉字。

桑吉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首先努力解读那最下方的汉字。虽然碑石表面有着深深的岁月风化痕迹,一些笔画边缘已变得圆滑,但那铁画银钩、开阔雄浑的笔力却穿越数百年时光,清晰地烙印在石上,也如同巨锤般重重砸在他的心间:

“大元敕封西天灌顶国师、大法宝王、大元帝师八思巴法旨碑”

“帝师八思巴!”这几个字如同拥有千钧重量,又如同九天雷霆反复在桑吉脑海中轰鸣炸响!在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能同时被尊为“西天灌顶国师”、“大法宝王”、“帝师”的,唯有那位来自萨迦的、智慧如海的圣者!

他的目光贪婪地向上移动,试图解读更多的八思巴文和古藏文,虽然不能尽识,但结合下方的汉字以及碑文整体庄严肃穆的气象,已足以确认。碑文的主体部分无疑是在记述墓主人的无上功绩、所受的浩荡皇恩以及对国家、对佛法的巨大贡献。关键词句依稀可辨:“…萨迦圣裔…慧根深种…世祖薛禅皇帝(忽必烈)深加敬信…尊为国师…授玉印…统领天下释教…创制蒙古新字…功在千秋…于五台山朝礼文殊…弘传密法…广利有情…至元…年…月…日…圆寂…敕建灵塔于此…永享供奉…”

八思巴!真的是他!

这座沐浴在宏大宇宙坛城中央的圣洁白塔,竟然是元代帝师、大宝法王、萨迦派第五祖、伟大的佛教领袖:八思巴·洛迪坚赞大师的灵塔!

桑吉只觉得浑身血液轰然涌向头顶,一股混杂着极度崇敬、历史扑面而来的震撼、使命达成的恍然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热流席卷全身。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何此地能量场如此特殊、如此宏大、如此纯净!明白了为何怀中金佛会与此地产生如此强烈深沉、如同游子归家般的共鸣!明白了为何梦中那位疑似文殊化身的白衣老者会给予如此明确的指引!这里,不仅仅是“佛光寺”精神的象征,这里长眠着一位真正意义上改变了藏传佛教命运、并深刻影响了汉、藏、蒙乃至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巨人!

关于八思巴与忽必烈,桑吉的脑海中瞬间涌现出师父多吉坚赞曾经详细讲述过的那段决定性的历史公案——“佛道之辩”。

那是在蒙哥汗在位时期,忽必烈还是亲王,驻跸于开平府。当时蒙古统治者对各种宗教采取相对包容的态度,但内部也存在竞争。尤其是道教全真派龙门派丘处机在北方势力很大,其弟子张志敬常与王府往来,颇受礼遇。一些道士持论偏激,宣扬“化胡说”,认为佛教是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而成,企图压低佛教地位,甚至出现了毁坏佛像、强占佛寺改建道观的事情,引起佛教徒极大不满。

年轻而雄才大略的忽必烈,虽然对藏传佛教和八思巴抱有好感,但也需要平衡各方势力。为了解决愈演愈烈的佛道之争,厘清教义高下,忽必烈决定在开平府举行一次大规模的佛道辩论大会。

当时佛教方面,以时年约24岁却已名震天下的八思巴为首,另有那摩国师、西番国师、汉地禅宗大师福裕长老等三百余人。而道教方面,以全真教首领张志敬真人为首,带领二百余道士。忽必烈亲自主持,朝廷重臣、儒士孟速思等作为正义裁判官。双方约定:败者需向胜者献花认输,并交出所占寺产,焚毁伪经。

辩论异常激烈。道士们抛出《老子化胡经》等作为依据,坚持“佛出于道”之说。八思巴大师从容不迫,以其无碍的辩才和深邃的智慧,层层诘问。他首先质问:“此《化胡经》是何人所作?”道士答是老子所作。八思巴随即引用历史考据和佛教经典,指出其时间不符、内容矛盾,显系后人伪托。他进一步尖锐问道:“若老子确曾教化佛陀,那么老子所言‘道’之核心要义为何?与佛陀所宣‘法’之根本差异何在?若佛出于道,为何道教经典中无有佛陀所宣之四圣谛、十二因缘、六度万行等精深教法?”

他逻辑严密,引经据典,让当场道士们难以自圆其说,往往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八思巴不仅破斥对方立论,更立显佛教缘起性空、慈悲智慧的究竟了义,高下立判。据载,他甚至展现了诸多稀有瑞相,令在场者叹服。

最终,辩论以道教一方理屈词穷、彻底失败而告终。按照约定,十七名道士被勒令削发为僧,焚烧《化胡经》等伪经四十五部,归还所占佛寺二百余处。此役,八思巴大师以一己之智慧辩才,力挫群道,不仅为佛教赢得了应有的地位,更极大地赢得了忽必烈的由衷敬信和依赖。从此,忽必烈坚定了以藏传佛教为首选宗教信仰的决心,为后来封八思巴为国师、帝师,并最终将藏传佛教提升为元朝国教。没有这次辩论的胜利,或许就没有后来八思巴和藏传佛教在元朝的极盛局面。

这段历史在桑吉心中犹如流星般闪过,让他对眼前这座灵塔的主人更是充满了无尽的敬仰。之所以认定为灵塔,在藏传佛教中,绝非普通的佛塔或墓碑。它是专门用于供奉活佛、被公认的大成就者法体或骨灰的特殊塔葬形式,它完美融合了佛塔的宗教象征意义与墓葬的纪念功能,是藏传佛教对高僧大德至高无上的尊崇方式,也是其转世传承制度的重要物质载体。一位大成就者的灵塔,被认为蕴含着其生前的全部修行功德、智慧能量以及慈悲愿力,是其法身延续的象征,是信徒朝圣、祈祷、获得加持的殊胜所在,其本身也被视为一件强大的法器,可以说眼前的灵塔是一座涅盘塔。。

八思巴大师,这位沟通汉藏蒙文化、奠定元代宗教格局、被忽必烈尊为帝师、几乎被神化了的伟大人物,他的灵塔竟然就在如此隐蔽,如此庄严之地,享受着以宇宙坛城为格局的至高供奉!

“这里是八思巴大师的灵塔之地!”桑吉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他转向阿娜尔和影枭,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语气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怪不得…怪不得金佛会如此指引…怪不得有如此规模的宇宙坛城守护!我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庄严肃穆的寺院,这“佛光寺”可能就是一种象征,是精神的殿堂,是信仰的核心,是超越一切土木形骸的究竟所在!”

阿娜尔和影枭也震惊不已,虽然不完全了解八思巴的全部历史地位和对佛教的意义,但“帝师”、“国师”、“统领天下释教”、“创制文字”这些沉甸甸的头衔和功绩,以及眼前这恢弘、隐秘、庄严到极致、甚至带有神迹色彩的祭祀场面,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位长眠于此的墓主人,其尊崇与伟大达到了何等骇人的程度。影枭甚至下意识地彻底收敛了所有杀气,微微垂首,右手抚胸,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姿态表达着最高的敬意。

激动与崇敬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再靠近一些,试图仔细瞻仰灵塔的细节,或许能在塔身、塔基或者这块巨碑的背面,找到更多关于如何前往灵鹫峰的线索,或者感知到更多来自这位伟大帝师的冥冥指引。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即便在极度震撼中也未完全放松、如同蛰伏猎豹般的影枭,脸色骤然一变!他超乎常人的、经过无数生死边缘锤炼出的听觉,捕捉到了从侧后方密林深处传来的、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自然环境的异响,那是脚踩在厚厚落叶和松针上的声音,虽然极其轻微,甚至刻意放慢了节奏,但那不同于风吹落叶的、富有生命节律的踩踏声,清晰无误地传入他的耳中。

“嘘!”他猛地压低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微不可闻的气音,同时做出一个绝对禁声、迅速隐匿的凌厉手势。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身体肌肉微微绷紧,处于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目光如电般扫向异响传来的密林方向,“有人!一点钟方向,林子深处!脚步很轻,刻意放缓…只有一个…正在靠近…”

桑吉和阿娜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瞬间从历史的震撼与激动中被硬生生拽回冰冷的现实危机!难道是正一教或锦衣卫的追踪高手?!他们怎么会找到如此隐蔽、连他们自己都费尽周折、依靠梦中指引才得以抵达的绝密之地?是循着蛛丝马迹,还是另有他们无法理解的诡秘追踪手段?或者是…一直有人守株待兔?

三人反应极快,长期的患难与共形成了近乎本能的默契。他们立刻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急速后退,身形一闪,便完美地隐入身旁茂密的灌木丛和高大的冷杉树投下的浓重阴影之后,最大限度地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体温乃至存在感都收敛到近乎虚无的状态,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锁住声音传来的方向。桑吉的手下意识结成一个防护印诀,影枭的指尖已轻触到腰间短刀的冰冷刀柄,阿娜尔也悄然握住了藏于袖中的药粉包。

密林中,那隐约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听起来确实只有一个人,步伐缓慢、沉重,甚至有些拖沓,节奏很不协调,仿佛一条腿受了重伤或患有极其严重的残疾,行走起来异常艰难吃力。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不确定性。山谷中原本神圣宁静的气氛,此刻变得格外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剩下风吹动经幡的扑啦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不协调的、仿佛踩在人心上的脚步声。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极其漫长又似乎只有一瞬的几十个呼吸之后,密林的阴影一阵晃动,一个人影蹒跚地、极其吃力地挪了出来。

当看清来人的模样时,桑吉三人都是一愣,大大出乎意料,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半分,但深层的警惕犹在,因为这景象太过诡异。

那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官兵、番子、或者仙风道骨的道士,而是一位看起来年纪极大、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倒的风烛残年的老和尚。

这位老僧看上去怕是已有八十岁以上,甚至更老,须发皆白如雪,稀疏而干枯,如同深冬的荒草。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记录着无尽的风霜岁月。他身材瘦削佝偻得厉害,像一棵被无数风雪雷电摧残得几乎折断的老松,穿着一件极其陈旧、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补丁的灰色僧袍,宽大而空荡的袍子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最引人注目、也最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他走路的样子跛得极其严重,左腿似乎完全无法弯曲承力,或是患有严重的残疾,只能僵直地拖行。他走路的姿势是先费力地将看似完好的右腿迈出一步,然后整个身体剧烈倾斜,几乎是用肩膀和腰部的力量,艰难地将僵直的左腿拖拽着跟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痛苦和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的手中,并没有持着任何武器、法器或念珠,而是握着一把巨大的、用老韧竹枝和干燥扫帚草精心捆扎成的长柄扫把。那扫把看起来古老而笨重,几乎比他那佝偻的身躯还要高出一截,长长的竹柄被岁月和手掌磨得光滑油亮,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

老僧蹒跚地、一步一顿地挪到青石坛城的边缘,终于停了下来。他先是极其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那巨大的扫把暂时靠在身边一块小石头上,然后双手颤抖着合十,极其缓慢而恭敬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对着中央的圣洁灵塔深深行了一礼,他的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自己那无法弯曲的膝盖,神态却异常虔诚、平静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每日必行、无比自然而又高于生命本身的事情。

然后,他颤巍巍地直起身,重新拿起那把对他来说显得过于巨大的扫把,开始挥动起来。他沿着坛城的最外围,严格按照顺时针方向,开始一下一下地、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打扫起来。

他扫得极其专注,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沉重的扫把、以及这座需要被日夜精心守护和清洁的圣塔。动作虽然因残疾和年老而显得摇晃、吃力,但每一个动作都似乎蕴含着某种独特的、内在的韵律,与他自身深沉而缓慢的呼吸奇妙地应和着。他并非仅仅在清扫地面的落叶、灰尘和小石子,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庄严的日常行仪,一种动态的禅修,一种与圣塔沟通、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方式。他的目光始终低垂,落在扫把划过的那一小片青石上,神情宁静如水,古井无波。外界的一切,包括可能存在的窥视者,似乎都与他无关,都无法扰动他分毫。

沙…沙…沙…

扫把前端划过光滑的青石地面,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谷中悠悠回荡,反而更添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神圣、永恒与神秘感。

他就这样一圈一圈地、缓慢而坚持不懈地扫着,不紧不慢,心无外物,仿佛已经这样扫了无数个春秋寒暑,也将继续这样扫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地老天荒。他本身,似乎就已经与这圣迹、与这扫地的动作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守护符号。

桑吉三人躲在树林里,看得目瞪口呆,心情复杂难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位扫塔的老僧是谁?是朝廷早年指派守护此地的官僧?不像,他的衣着太过破旧寒酸,近乎乞丐。是自发前来守护的苦行僧?可他如此年迈残疾,行动维艰,是如何在这人迹罕至、供给全无的山谷中生存下来的?而且,此地如此隐蔽,他是如何知晓并常年在此的?无数疑问盘旋在他们心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老僧依旧在全神贯注地、艰难而执着地扫塔,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知疲倦。就在桑吉犹豫着是否要主动现身、以最恭敬的态度上前询问时,异变骤生!

那位一直在专心扫塔、仿佛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的老僧,动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他正好扫到距离桑吉他们藏身之处仅有数步之遥的地方。

他并没有立刻转头看向他们的方向,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佝偻着扫地的艰难姿势,枯瘦的手握着那巨大的扫把柄,仿佛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用一种平和到了极致、苍老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能直接传入人心底深处的声音缓缓说道:

“几位施主,在此林中观看贫僧扫塔多时,却始终屏息凝神,不发一言,可是心中有所疑虑,有所畏惧?或是觉得贫僧这扫地的样子,甚是可笑可怜?”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寂静深夜里突然敲响的警钟,又如同平地惊雷,在桑吉三人耳边轰然炸响!

他发现了!他早就发现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从一开始他们躲藏起来时就已经知道了?这老僧看似普通,甚至残疾孱弱,年老体衰到了极致,竟有如此敏锐如鬼神般的灵觉?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桑吉心中骇然巨震,与影枭、阿娜尔交换了无比震惊的眼神。他们自认为藏匿得极好,呼吸、心跳都已收敛到极致,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这老僧…他究竟是…

事已至此,再躲藏已是无益,反而显得心虚且不敬。桑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影枭和阿娜尔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保持警惕但不必过度反应,随后率先从藏身的树后阴影中走了出来。影枭和阿娜尔紧随其后,三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尴尬、警惕、以及强烈到极致的好奇。

他们走到老僧面前,双手合十,以最恭敬的态度躬身行礼。桑吉作为代表,诚恳地说道,声音因紧张和尊敬而微微发紧:“大师恕罪!晚辈等人绝非有意窥探,实是途径此地,忽见圣塔,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又见大师您正在专注修行,不敢贸然上前打扰,生怕亵渎圣境,故而暂且隐匿一旁观看。惊扰大师清修,实在罪过,万望大师海涵!”

老僧这才缓缓地、极其吃力地直起那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腰,慢慢地转过身,正面面对他们。当他抬起头,三人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那张脸饱经风霜,如同千年的核桃壳,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像一般年迈老人那样浑浊昏花,反而异常清澈、平静、深邃,如同两潭历经万载风雨冲刷却依旧澄澈见底、映照万古的古井,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最深处的念头,洞悉一切虚妄与伪装。他仔细地、缓缓地打量了三人一番,目光尤其在桑吉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与智慧光泽的脸上、以及他怀中那微微凸起、即便有层层衣物遮挡似乎也难以完全隔绝其温暖殊胜气息的位置,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老僧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了然神情,仿佛早已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无妨。此塔寂静,山灵为伴,飞鸟传音,已很久很久没有生人到访了。贫僧每日于此扫地,唯有风雨、日月、以及这些不会说话的石头为伴。”

他顿了顿,语出惊人,内容却说得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平常:“不过,说来也怪,近几个月以来,这往日连野兽都少来的山谷,倒是比过去几十年都要‘热闹’了些许。”

桑吉三人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沿着脊椎爬升。

老僧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们骤然微变的脸色和瞬间绷紧的身体,继续用那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絮叨的语气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故事:“前前后后,算起来,已经来过好几拨不速之客到此探寻了。多是些官兵打扮,盔甲鲜明,刀剑森然,说话趾高气扬;或是些身着各色道袍、气息凌厉阴沉、眼神闪烁游移之人,身上带着罗盘和符箓。他们在此谷中如同没头苍蝇般四处搜寻翻找,语气凶狠地盘问贫僧……”

我想:“这山谷,本是世间遗忘了的角落,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心跳声,几十年了,从没有像这几个月这么‘热闹’过。可惜啊,来的都不是诚心礼佛之人,心中充满贪嗔疑忌、杀伐之气,与此地清净格格不入,连山风都不愿带走他们留下的浊气。”

然后,他再次将那双能洞悉一切的古井般的目光投向桑吉,那深邃的眼底仿佛闪烁着跨越了时空的智慧火花:“然而,先师在世驻锡于此、守护此塔之时,曾留有遗训,言道:待机缘成熟之秋,必有真正的有缘人,携‘光明’而至,至此灵塔朝圣,非为私利,乃是开启一段新的缘法,关乎圣教兴衰,众生福祉,天下气运。”

老和尚的声音虽然平淡苍老,却在此刻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历史深处的笃定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桑吉的心上:“贫僧在此扫塔守候,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知几多年矣,扫坏了多少把扫帚,看惯了云卷云舒。今日见到几位,尤其是感应到这位同门身上那股温暖、殊胜、悲智双运的‘光明’…以及你们眼中虽有奔波疲惫、惊疑未定,却无贪婪邪念,底子里存着一份清澈与坚毅…我想,先师所预言的那个‘机缘’,等待了漫长时间的那个转折时刻,应该就是应验在你们身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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