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聒噪地撕扯着午后闷热的空气,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苏晚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俯身在裁剪台前,指尖捏着滑腻的粉饼,小心翼翼地在摊开的蓝黑色劳动布上划下最后一道弧线。布料特有的粗粝气味混杂着缝纫机油和樟脑丸的味道,弥漫在这间由自家堂屋改造的、略显拥挤的地下作坊里。三台老式缝纫机在角落轰鸣,女工们埋着头,脚板有节奏地踏着踏板,线轴飞速旋转,发出单调而充满生机的嗡鸣。
“苏姐,线又断了!” 负责锁边的王芬抬起头喊了一声,带着点焦躁。最近这种从国营布厂“内部渠道”流出的劳动布,线头多得惊人,严重拖慢了进度。
苏晚月直起身,揉了揉酸涩的后腰,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了。
“哟,嫂子这儿可真够热闹的!大热天的,干劲十足啊!” 一个带着笑意的、温润又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
苏晚月心头猛地一紧,像被冰冷的蛇信子舔过。她倏地转身,指尖的粉饼“啪嗒”一声掉在布料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白痕。
门口逆光处,站着周文斌。他穿着时兴的的确良短袖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下身是笔挺的凡立丁料子裤,锃亮的皮鞋纤尘不染。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如同春风拂面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友谊商店”字样的网兜,里面装着两瓶贴着洋文标签的桔子汽水和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这副打扮和手里的东西,在这弥漫着布尘和汗水气息的简陋作坊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周…周大哥?” 苏晚月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和胃里翻涌的恶心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前世面对他时习惯性的、带着讨好意味的惶恐。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一丝一毫都不能!“您…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进,屋里乱,也没个坐的地方…” 她手忙脚乱地想找块干净抹布擦擦唯一一张凳子,动作带着刻意的笨拙。
“哎,别忙别忙!” 周文斌笑着摆手,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作坊里迅速扫视了一圈,掠过那堆成小山的布匹、轰鸣的机器、女工们好奇又有些畏缩的眼神,最后落在裁剪台上那件刚打好样的、带着明显军装改良风格的工装外套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他踱步进来,姿态闲适,仿佛巡视自己的领地。“路过,想着天热,给嫂子和各位辛苦的同志们带点汽水凉快凉快。” 他自来熟地把网兜放在裁剪台一角,那两瓶金黄色的汽水在简陋的台面上折射出诱人的光。
“这…这怎么好意思…” 苏晚月脸上挤出受宠若惊的笑容,心却沉到了谷底。黄鼠狼给鸡拜年!前世那些被他“热情帮助”后引来的灾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记忆。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香皂和烟草的气息,这味道曾让她觉得安心可靠,如今却只让她作呕。
“一家人,客气什么。” 周文斌笑得愈发和煦,目光再次落在那件工装样衣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哟,嫂子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工装样子做得真精神!比百货大楼挂出来的还像样!有想法!” 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布料的厚度,指尖划过苏晚月刚画好的粉线,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窥探感。
苏晚月只觉得被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像被毒虫爬过,强忍着没有后退。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恨意和警惕,声音放得更低更软:“瞎琢磨的…混口饭吃,上不得台面。哪能跟百货大楼比…”
“嫂子太谦虚了!” 周文斌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他是最大的权威。他顺势在裁剪台旁那张刚被苏晚月擦过的、还带着水渍的方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蛊惑:“不过啊,嫂子,你天天窝在这小地方,靠着几个小订单,风吹日晒,针头线脑的辛苦钱,挣得太不容易了!也委屈了你这份巧心思!” 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哥哥我这儿,倒是有个大好的机会,想拉嫂子一把!”
来了!苏晚月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懵懂又渴望的表情,眼神里恰到好处地闪烁着“贪婪”的光:“大…大机会?周大哥,您说的是…?”
周文斌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容更深了。他从衬衫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苏晚月面前,信封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沓厚厚的、崭新的蓝色“大团结”。那油墨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里异常刺鼻。
“看见没?” 周文斌的指尖点了点那沓钱,语气带着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优越感,“这是定金!五百块!事成之后,再给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五百块!在1983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也不过几百块。作坊里缝纫机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小了下去,女工们虽然还低着头,但耳朵显然都竖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和压抑的羡慕。
苏晚月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不是为这钱,而是为这赤裸裸的、带着毒钩的诱惑!前世,就是这样一笔看似从天而降的“巨款”,让她欣喜若狂地跳进了周文斌精心设计的陷阱,最终导致作坊资金链断裂,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也成了陆行野“看不起”她的又一罪证!
“周大哥…这…这么多钱?”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像是被巨大的馅饼砸晕了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透出底层人面对横财时特有的惶恐和贪婪。
周文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不多不多!跟哥哥要谈的生意比起来,这点定金就是毛毛雨!”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分享秘密的氛围:“最近南方那边,时髦一种‘喇叭裤’,你知道吧?风靡得很!需求量巨大!我有最硬的渠道,能从广州直接拿到最便宜、质量最好的‘进口’弹力呢面料!还有现成的版式图纸!” 他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加强说服力:“只要嫂子你的作坊,按我的图纸,用我的料子,全力开工!有多少,我收多少!价钱绝对让你满意!保证你这小作坊,三个月内鸟枪换炮!”
喇叭裤…弹力呢…南方渠道…苏晚月的脑子飞速转动,结合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明白了这“橄榄枝”的剧毒所在!1983年,喇叭裤虽然流行,但政策风向已经开始收紧,对“奇装异服”的批判声渐起。更重要的是,所谓的“进口”弹力呢,十有八九是周文斌通过非法渠道(很可能是走私)弄来的水货,质量不稳定,极易被查扣!他这是想让她的小作坊成为他洗白销赃、转移风险的白手套!一旦出事,她这个“个体户”首当其冲,而他周文斌,完全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前世那场让她倾家荡产的“投机倒把”大案,根源就在于此!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晚月的后背。她看着周文斌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提携”和“好意”的脸,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愤怒和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必须拒绝!立刻拒绝!但拒绝得太生硬,必然会引起这条毒蛇的警觉和更凶狠的报复!
“周…周大哥…” 苏晚月脸上激动得泛起潮红(一半是装的,一半是气的),声音带着狂喜的哽咽,手指颤抖着想去碰那信封,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惶恐”:“这…这机会太好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和审视。
“您…您也知道,” 苏晚月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裁剪台的木头边缘,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底层小人物面对“大人物”时天然的卑微和胆怯,“我这小作坊,就这么几个人,几台老机器…您说的那弹力呢,是高级料子吧?我们…我们都没见过,更别说做了…万一…万一做坏了,糟蹋了您那么金贵的料子,耽误了您的大生意…我…我赔不起啊!” 她抬起眼,泪光盈盈地看着周文斌,充满了“真诚”的惶恐和“不忍拖累”的自责,“周大哥您能想着我,我…我感激不尽!可…可我这小庙,实在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啊!我…我不能害了您!”
作坊里死一般的寂静。缝纫机彻底停了。女工们大气不敢出,看着苏晚月卑微地拒绝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眼神复杂。王芬更是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替苏晚月答应下来。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眯起眼,盯着苏晚月那张写满“怯懦”和“不识抬举”的脸,眼神变得阴鸷而冰冷。他精心准备的诱饵,竟然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村妇”以这种卑微的姿态推开了?!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的猜忌在心头升起。她到底是真胆小怕事,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呵,” 他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重新拉开了距离,那温润的假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里的阴冷。“嫂子倒是…谨慎。” 他慢条斯理地收回那个装着五百块的信封,指尖在信封口轻轻弹了弹,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苏晚月紧绷的神经上。“看来是哥哥我多事了。既然嫂子觉得这‘小庙’安稳,那就…好好守着吧。” 他站起身,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动作优雅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过…”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苏晚月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扫过作坊里那些陈旧的机器和堆积的普通布料,语气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威胁:“这世道啊,变起来快着呢。小池塘看着安稳,没准哪天一阵风浪,说翻…也就翻了。嫂子,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月瞬间煞白的脸,拎起那网兜汽水(显然不打算留下了),转身便走。白衬衫的身影在门口刺眼的阳光里晃动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香皂和烟草混合的余味,以及那句阴魂不散的威胁,在闷热的作坊里久久回荡。
“小池塘…说翻就翻了…” 王芬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脸色也白了。
苏晚月僵立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拒绝成功了,暂时避开了最致命的陷阱。但周文斌最后那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这条毒蛇被拂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口中的“风浪”,很快就会以更猛烈、更阴险的方式扑向她和这个刚刚起步的小作坊。
“都…都干活吧!”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粉饼,指尖冰凉。她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重新拿起粉饼,用力在裁剪台的布匹上划下新的线条,动作比之前更加用力、更加专注。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镇定。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再次一暗。
苏晚月心头猛地一跳,以为周文斌去而复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手中的粉饼,像握着一把匕首,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未及褪去的惊惶和戒备。
然而,站在门口的,是陆行野。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苏晚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正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沉郁。
空气仿佛凝固了。作坊里刚刚重新响起的、小心翼翼的缝纫机声,再次戛然而止。
陆行野的视线,缓缓扫过裁剪台上那件未完成的工装样衣,扫过空无一物、只有一点水渍的方凳(刚才周文斌坐过的地方),最后,定格在苏晚月紧握着粉饼、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她脸上那尚未完全收敛的惊惶。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周身散发的气息,比周文斌离去时留下的威胁更加冰冷、更加压抑。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质问都更让苏晚月感到窒息。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
苏晚月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周文斌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而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堵沉默而冰冷的墙,他的态度,更是深不可测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