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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省城上空,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省工商行政管理局那栋刷着半截绿漆的苏式小楼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文件、劣质茶水和汗味混杂的滞重气息。调解室里,头顶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搅动的热风非但没带来清凉,反而将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标语吹得微微晃动,透着一丝荒诞。

苏晚月挺直脊背坐在硬木长条凳上,掌心一片湿冷黏腻。她对面,周文斌跷着二郎腿,一身笔挺的银灰色“的卡”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花衬衫、戴着蛤蟆镜的跟班,眼神不善地扫视着苏晚月和她身边略显紧张的王强、张姐。

“苏晚月同志,” 主持调解的工商局干部老马,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语气带着程式化的疲惫,“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周经理这边呢,承认市场上流通的这批‘飞燕牌’蝙蝠衫,确实在款式上与你们‘晚风’作坊的产品有相似之处……”

“相似?” 张姐气得脸通红,忍不住插嘴,“马同志,这哪是相似?那领口的滚边、袖口的螺纹松紧,连我们特意设计的后腰那两道褶子都一模一样!这分明是偷!”

“哎,这位女同志,说话要讲证据嘛!” 周文斌慢悠悠地开口,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腕上的海鸥牌手表闪着光,“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个百花齐放。衣服嘛,不都是两个袖子一个身子?蝙蝠衫又不是你苏晚月发明的,你能做,别人就不能做?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看向老马,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我们‘飞燕’可是正经国营被服三厂的下属牌子,有正规手续,有生产批号。倒是苏晚月同志她们这个…小作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显的轻蔑,“有没有执照?税务登记齐不齐全?工人有没有签合同?这些根本问题都没解决,就来说我们侵权?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他这番话,像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在苏晚月她们最薄弱的环节上。个体户,在这个年代,本身就带着“投机倒把”、“不务正业”的嫌疑。周文斌搬出国营大厂的招牌,瞬间在法理和“出身”上占据了高地。老马和旁边记录的年轻科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明显露出了为难和息事宁人的态度。

王强气得拳头捏得咯咯响,却被苏晚月一个眼神按住了。她看着周文斌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前世那些被他巧言令色、一步步引入深渊的记忆翻涌上来,胃里一阵翻搅。她知道,在这个房间里,靠争吵,靠哭诉,没有任何胜算。

“周经理,” 苏晚月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这闷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冷,“您说得对,款式本身没有专利。但是,” 她缓缓从随身携带的、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针线仔细缝订起来的硬壳笔记本,郑重地放在老马面前的桌子上,“‘晚风’不是一个款式,它是一个牌子。”

笔记本摊开。里面不是文字,而是用各种碎布头、旧报纸、甚至烟盒纸精心拼贴的图案。一页页翻过,是蝙蝠衫从最初粗糙的草图,到一次次修改的细节标注(领口宽度精确到厘米,螺纹松紧的圈数),再到不同配色方案的布料小样搭配,最后是几张黑白照片——女工们在作坊里认真车缝,苏晚月在夜市灯下向顾客展示,几个穿着蝙蝠衫的年轻女孩在公园里笑容灿烂。照片旁边,是用红墨水精心绘制的、带着设计感的“晚风”两个字的变形图案,图案下方,清晰地标注着设计完成的日期:1983年7月15日。

“这是‘晚风’蝙蝠衫从构思到定型的所有原始记录和设计草图。” 苏晚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根据今年三月一日国家刚刚颁布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三条、第四条明确规定,经商标局核准注册的商标为注册商标,商标注册人享有商标专用权,受法律保护。个体工商业者,依法可以申请商标注册。”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老马:“马同志,虽然我们‘晚风’作坊的正式注册手续正在办理中,但这些原始设计记录和我们在本地消费者中形成的特定标识认知,‘晚风’这个名称和这个图案,已经构成了实际使用并具有一定影响的未注册商标。周经理的‘飞燕牌’不仅在款式上完全照搬,更在宣传和销售中故意混淆视听,让消费者误认为是‘晚风’产品,这违反了《商标法》第三十八条关于‘禁止不正当竞争行为’的规定,也侵犯了我们的在先权利!”

一席话,掷地有声。满室皆静。吊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老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甚至带着点乡土气的年轻姑娘。他在这工商局干了快二十年,处理过无数扯皮打架的个体户纠纷,头一回听到有人如此条理清晰、援引法条地主张商标权利!这简直不像个倒腾衣服的小贩,倒像个…像个专业的法律工作者!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看着那本凝聚了心血和智慧的拼贴本,看着苏晚月那张平静下燃烧着倔强火焰的脸,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惊愕和阴鸷。他千算万算,算准了个体户的卑微和法盲,却没算到苏晚月竟然能搬出刚颁布几个月的《商标法》!她怎么会懂这些?!

“你…你胡说八道!” 周文斌身后的一个跟班忍不住叫嚣起来,“什么商标法!我们没听过!国营厂的东西就是好东西,你们这些土裁缝……”

“闭嘴!” 周文斌低喝一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怒火,重新堆起那副虚伪的笑脸,转向老马:“马同志,您别听她危言耸听。什么商标不商标的,都是虚的。我们国营厂,响应号召,丰富市场供应,满足人民群众需求,这是大方向!她一个小作坊,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堂,我看是资本主义尾巴翘起来了!应该好好查查她的经营是否合法!” 他再次祭出“国营”和“方向”的大旗,试图用政治正确压垮苏晚月。

老马眉头紧锁,陷入了两难。苏晚月的法条引用让他震动,但周文斌代表的国营背景和潜在的人脉关系,更让他忌惮。他烦躁地拿起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抹了把嘴:“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这样,周经理,你们‘飞燕牌’的蝙蝠衫,立即停止使用与‘晚风’相同或近似的包装和宣传,避免混淆!苏晚月同志,你们也尽快去完善商标注册手续!这件事,到此为止!都是搞经济的同志,要以和为贵嘛!”

一份打印好的《调解意见书》推到了苏晚月面前,上面轻描淡写地写着“建议双方规范经营,避免误会”,对周文斌的抄袭行为只字未提,更遑论道歉和赔偿。

“到此为止?” 苏晚月看着那张薄薄的、充满和稀泥意味的纸,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前世被欺辱、被掠夺、被逼至绝境的画面与眼前周文斌那得意的眼神重叠。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锐响。

“马同志,这份‘调解’,我不接受!”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这不是误会!这是赤裸裸的盗窃!是对我们这些个体劳动者心血的践踏!如果今天抄袭者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明天就会有更多的‘飞燕’、‘飞鸟’来蚕食原创!那国家颁布《商标法》的意义何在?保护知识产权的决心何在?”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凝聚着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拼贴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武器和堡垒。目光如淬火的寒冰,扫过老马惊愕的脸,最后钉在周文斌骤然阴沉的脸上。

“既然调解不能还我们公道,” 苏晚月一字一顿,声音在闷热的调解室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我们就让全城的老百姓,让这朗朗乾坤来评评理!看看这‘国营’的招牌下,包藏的是不是强盗的逻辑!”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挺直脊梁,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调解室。王强和张姐愣了一下,随即也昂着头跟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周文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苏晚月最后那句“朗朗乾坤”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调解意见书》,在手里狠狠揉成一团废纸!

“不识抬举!”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地盯着苏晚月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三天后,省城《星火晚报》第三版右下角。

一块豆腐干大小的版面,标题是朴实的黑体字:《个体户的呐喊:请保护我们的“名字”》。没有煽情,没有控诉,只是冷静地陈述了“晚风”作坊设计蝙蝠衫的过程,展示了设计草图照片和“晚风”标识,引用《商标法》相关条款,点出市场上出现的“飞燕牌”仿品造成的混淆,最后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提问:“个体经济的‘草芽’,也需要阳光和规则的守护。抄袭无罪,谁还敢创新?”

署名:一个不愿沉默的个体劳动者,苏晚月。

油墨的清香混合着铅字特有的金属气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苏晚月站在街角的报亭旁,看着卖报老头将一份份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晚报递给匆匆行人。她的手心依旧冰凉,心却跳得飞快。这是孤注一掷。她知道这则小小的声明,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可能连水花都溅不起多少。更大的可能是招来周文斌和某些人更疯狂的报复。

“月月姐!登出来了!真的登出来了!” 王强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挥舞着好几份报纸,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忐忑。

张姐也凑过来,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报纸上那个小小的“晚风”图案,眼圈有些发红:“好,好…咱们有‘名’了!这钱花得值!”

苏晚月接过报纸,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铅字,目光停留在那个小小的、由她亲手设计的“晚风”标识上。它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倔强地印在那里,向这个庞大而漠然的世界宣告着它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212带着低沉的引擎声,稳稳地停在了报亭不远处。车门打开,陆行野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他没有走向苏晚月,只是径直走到报亭前,掏出几张毛票。

“一份晚报。”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卖报老头递过报纸。陆行野接过,目光精准地扫过第三版右下角,在那块小小的豆腐干文章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了一些。

然后,他转身,拿着那份报纸,径直走向吉普车。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没有看苏晚月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苏晚月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同样印着她“名字”的报纸,看着那辆吉普车扬起的淡淡烟尘。刚才因登报而生出的那点孤勇和暖意,瞬间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那沉默的三秒钟注视,比任何话语都更让她心绪翻腾。是反对?是不屑?还是…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沉默的关注?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报纸在她手中发出哗啦的轻响。

维权之战的第一枪已经打响,代价未知,前路莫测。而那个冷硬如山的男人,他的沉默,本身就是这场风暴中一个巨大而沉重的谜团。她低头,再次看向报纸上那个小小的“晚风”,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铅字抠下来。

这条路,注定只有她自己,披荆斩棘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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