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时,一股陈年的香烛、尘埃和木头腐朽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沉闷得让人窒息。阳光被高高的槛窗切割成细长的光柱,斜斜地打在青砖地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驱不散那弥漫了数百年的阴冷与肃杀。正对着大门的乌木供桌上,层层叠叠的深色牌位如同沉默的士兵,在幽暗的光线下投下森然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堂下每一个活物。
苏晚月跟在陆行野身后半步,踏进这片陆家血脉沉淀之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前世,她从未踏足过这祠堂半步,陆家从未承认过她的位置。此刻,那密密麻麻的牌位,那高悬的“忠孝传家”匾额,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此刻正被陆行野牢牢牵着小手,怯生生站在门槛外的孩子——小宝。
陆行野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军装外套下肌肉紧绷。他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小宝脸上,微微颔首。那是一个无声的鼓励。小宝深吸一口气,迈开小小的腿,跨过了那道象征着身份与归属的高高门槛。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青砖上几乎无声,大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陌生、威严又压抑的空间的恐惧和茫然。
祠堂里早已站满了人。陆家的族老们,穿着深色的对襟褂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锐利,或坐或立,像一尊尊没有表情的泥塑。陆行邦站在赵玉芬身侧,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毫不掩饰的讥诮。陆晓芸则抱着手臂,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臂弯,目光扫过苏晚月时,充满了轻蔑,扫过小宝时,则是赤裸裸的厌恶。
族中一位辈分最高的二叔公,颤巍巍地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行野,你坚持要将这孩子记入族谱,改姓承嗣?”
“是。”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带着千钧之力。他松开小宝的手,向前一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上。“二叔公,各位族老,这是军区政治部出具的李卫国烈士牺牲证明及抚孤文件,以及我与苏晚月共同签署的正式收养文书,手续齐全,合法合规。”
二叔公接过文件,浑浊的老眼凑近了,仔细地看。几个凑近的族老也低声议论起来。文件上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文字,如同铁证,堵住了那些关于“私生子”的流言蜚语最根本的源头。
赵玉芬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精心描画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小宝身上。当二叔公终于缓缓点头,示意执笔的族老可以开始记录时,她再也按捺不住。那精心维持的、温婉持重的面具彻底碎裂,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骤然撕破了祠堂里凝滞的空气:
“慢着!”
所有人都是一惊,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赵玉芬往前一步,指着小宝,身体因为激动和怨毒而微微发颤,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一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种!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女人带进来的拖油瓶!他凭什么?!凭什么玷污我陆家清清白白的族谱?!”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小宝的鼻尖,那刻骨的恨意和鄙夷毫不掩饰,“陆家的血脉,什么时候轮到这些下贱的东西来沾染了?!”
“野种”!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月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前世的噩梦碎片——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嘲讽、暗地里“拖油瓶”、“野孩子”的恶毒称呼——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可以忍受赵玉芬对自己的刁难,但这两个字砸向小宝,无异于在她心口最深的旧伤上狠狠剜了一刀!
就在苏晚月的理智即将被怒火烧断,身体因愤怒和旧日创伤而剧烈颤抖的瞬间,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冰凉而颤抖的手。
是陆行野。
他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立刻出声呵斥赵玉芬。他只是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磐石般的稳定力量,像一道无形的堤坝,瞬间拦住了她即将决堤的怒火与崩溃。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被理解的酸楚,猛地冲上苏晚月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紧接着,陆行野动了。
他松开了苏晚月的手,但那份力量感却瞬间转化为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威压。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剑,一步跨出,便如山岳般横亘在赵玉芬与小宝之间。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只是微微低下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极地寒冰,死死地锁住赵玉芬因疯狂而扭曲的脸。
整个祠堂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落针可闻。连二叔公都忘了咳嗽,浑浊的眼睛惊愕地睁大了。
陆行野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的冰冷和斩钉截铁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砸在祠堂古老的梁柱上:
“他是我陆行野,堂堂正正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惊疑的族老,扫过脸色煞白的陆行邦和陆晓芸,最后,那冰冷的、如同实质刀锋般的视线,再次落回赵玉芬脸上,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
“谁再敢辱他一句,” 他的声音没有提高半分,却让祠堂内的温度骤降,“就是辱我陆行野。”
“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最后八个字,如同惊雷,裹挟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血腥煞气,轰然炸响!那不仅仅是一句恶毒的诅咒,更是一个军人、一个父亲以生命和尊严发出的最凶戾的誓言!
赵玉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剩下更恶毒的咒骂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恐惧的抽气。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陆行邦身上,才勉强站稳,看向陆行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冰冷杀意,让她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陆行邦和陆晓芸也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祠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执笔的族老手一抖,一滴浓黑的新墨,啪嗒一声,滴落在摊开的、略显陈旧的族谱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像一滴无声的泪。
陆行野不再看任何人,他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走到供桌旁,从执笔族老手中接过那支饱蘸了新墨的狼毫笔。笔杆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他微微俯下身,宽阔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笔尖悬在族谱上属于他陆行野名字下那一栏的空位上方。
“来。” 他侧过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是对小宝说的。
小宝似乎被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小脸依旧有些发白。但听到陆行野的声音,他鼓起勇气,迈着小步走到陆行野腿边,仰起头,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父亲坚毅的侧脸和那支笔。
陆行野伸出另一只大手,稳稳地包裹住小宝那只微微出汗的小手。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小宝的小手被他温暖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一起握住了那支沉甸甸的毛笔。
父子俩的手,一大一小,紧紧相握,共同执笔。
笔尖,终于落在了那滴墨痕晕开的宣纸上,落在了那象征着陆家血脉传承的位置。
陆行野沉稳地牵引着小宝的手腕,笔锋遒劲而坚定地移动。
一笔,一划。
“陆”——姓氏的烙印,从此镌刻。
“念”——寄托着对生父的追思。
“军”——延续着军魂的荣光。
三个崭新的墨字,带着未干的水光,清晰地印在了古老的族谱之上。墨色浓黑,笔锋刚劲,透着一股新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陆行野松开了手。小宝看着族谱上那三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名字,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不知何时,悄然挂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那泪珠无声地滑落,啪嗒一声,正好落在那滴之前晕开的墨迹旁边,小小的水痕迅速与墨色交融,不分彼此。
陆行野直起身,没有看那滴泪,也没有看周围神色各异的目光。他伸出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和保护姿态,揽住了身边苏晚月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苏晚月僵硬的身体在这一揽之下,仿佛找到了支撑点,微微放松,却又在感受到那坚实臂膀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时,心头涌起更复杂的酸涩与悸动。
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按在了小宝稚嫩的肩膀上。那只手宽厚、温暖,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宣告。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森然苏立的陆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站在那些或惊愕、或忌惮、或怨毒的目光之中。陆行野挺直的脊梁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一边是腐朽沉珂的旧日门楣,一边是他用铁血和誓言劈开的、属于他们三人的、带着墨香与泪痕的新生之路。
新墨的字迹在古老的纸张上缓缓凝固,无声地宣告着血脉的重铸与守护的开始。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陆行野冷峻如铁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光影深处,是斩断枷锁的决绝,更是为身后妻儿筑起铁壁的无声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