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清晨,空气里还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气息,阳光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潮湿的水泥地面染上一层浅金。可“晚风”服装厂大门外,气氛却比连日的阴雨还要沉闷凝滞。
积压的夏装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仓库早已塞满,临时租借的库房也快要告急。财务科的小刘捧着账本,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苏厂长,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布料厂的尾款…”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账本往前推了推,那上面刺眼的红字像是一张张催命符。
几个车间主任蹲在门口,闷头抽着劣质纸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一瞥,还有隔壁厂子机器运转的嗡鸣,刺耳地提醒着他们生产停滞的窘迫。
苏晚月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空荡荡的院子。几天前,这里还车来车往,热闹非凡。此刻,却只剩下被暴雨打落的树叶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显得格外萧索。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上的旧漆皮,指甲边缘泛出白色。压力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周文斌这一手“断桥”毒计,掐断的不仅是货运通道,更是“晚风”刚刚蹒跚起步的命脉。
“厂长…” 销售科的老王喘着粗气跑进来,抹了把额头的汗,“又…又退了三个百货公司的订单,说我们违约,耽误了他们夏装上市…”
屋里众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穿着绿色邮递员制服的小伙子利落地跳下车,从鼓鼓囊囊的邮包里掏出一封信,扬声道:“‘晚风’服装厂苏晚月厂长!电台的信!”
电台?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封信。苏晚月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接过。牛皮纸信封上,清晰地印着市人民广播电台的红头字样。她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份手写的通知,措辞严谨,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官方威严。通知指出,鉴于“晚风”服装厂日前通过电台发布的“延期致歉声明”内容诚恳,主动承担违约责任并提出补偿方案,其诚信经营的态度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反响…经台里研究,破例允许该厂在明日早间民生栏目中,以“企业之声”的形式,再做一次不超过三分钟的补充说明,进一步阐述后续处理方案,以正视听,维护消费者权益。
“嗡”地一下,办公室里炸开了锅。
“电台?!让咱们再去说一次?”
“这…这能有用吗?”
“三分钟…三分钟能说个啥?”
怀疑、惊讶、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各种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
苏晚月捏着那薄薄一页纸,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简单的通知,这是一根从悬崖边抛下的藤蔓!是陆行野那通她不知道如何打出去的“军用电话”,是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又一次为她撬开了一道生机!她没有时间犹豫。
“有用。” 她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那双因为连日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灼人的光。“这三分钟,就是我们的机会!”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铺开稿纸,抓起钢笔。墨水在纸面上沙沙作响,速度快得惊人。她没有写官样的套话,而是将所有的困境、歉意、无奈,以及最关键的——那份沉甸甸的补偿承诺:所有预定夏装,凭订单收据,不仅保证供货,一律再打八折!并且,在厂门口设立临时直销点,直供价处理部分库存回笼资金——全部浓缩成最朴实、最恳切的语言。
每一句,都戳在消费者的心坎上;每一句,都带着砸锅卖铁也要兑现的狠劲。
写完,她几乎是跑着冲出办公室,跳上那辆二八杠自行车,用力一蹬,自行车如同离弦的箭,冲向市广播电台的方向。风掠过她汗湿的鬓角,胸腔里心脏狂跳,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厂里几乎一夜未眠的工人们早早聚集在了门口,没有人组织,大家都屏息等待着,紧张地望着那台摆在门口接线员桌上的、漆皮有些斑驳的旧收音机。
七点整,熟悉的广播开始曲过后,民生栏目的主持人用清晰平稳的嗓音开始了节目。在播报了几条市民生活信息后,话题引到了“近期暴雨对部分企业的影响”。
“…下面播送一则来自‘晚风’服装厂的特别说明。”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丝特有的磁性,传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苏晚月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了出来。没有怯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诚恳。她坦然承认了因不可抗力导致的违约,再次郑重道歉,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公布了那份补偿方案和…厂门口直销点的消息。
三分钟,很短。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门口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下一则菜市场物价信息的声音。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确定。这…真的有用吗?会有人来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升高了些,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朝厂门口看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下去。
就在压抑和失望即将再次笼罩下来时——
街角,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骑着自行车、车筐里放着菜篮子的大妈。她蹬到厂门口,捏住刹车,脚点地,探头朝着里面喊了一嗓子:“哎!同志!你们这儿…就是电台里说的那个‘晚风’厂?真打八折?”
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从不同的方向,有人骑着自行车赶来,有人步行小跑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过来。他们手里,大多捏着一张或多张皱巴巴的订单收据。
“对对对!就是这儿!”
“我家闺女定的衬衫,还能有吧?”
“八折!还便宜了!这趟没白跑!”
人群开始聚集,低声交谈着,询问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捡到实惠的光亮。
厂里的工人们几乎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不需要任何人指挥,销售科的人立刻搬出长条桌设立临时柜台,财务拿出票据和零钱盒,仓库保管员大吼着招呼人手去拉货车间主任们挽起袖子就冲向了仓库…
长长的队伍,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晚风”服装厂大门外自发地形成、延伸。从厂门口,沿着湿漉漉的围墙,一路蜿蜒,拐过了街角,还在不断变长!
队伍里有挎着菜篮子的大妈,有穿着工装刚下夜班的工人,有结伴而来的年轻姑娘,还有听了广播特意请假的家庭主妇…他们互相打着招呼,议论着天气,抱怨着暴雨,更多的是交流着哪款衣服好看、划算,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这厂家实在!遇上事儿不推诿!”
“是啊,还主动打折补偿,比那些卖完就不认账的强多了!”
“电台都播了,肯定靠谱!”
这些议论声飘进院子里,落在每一个忙碌得满头大汗的“晚风”员工耳中。他们搬运衣服的手臂更有力了,收钱找零的动作更麻利了,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干劲取代了。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却没人抬手去擦,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苏晚月站在办公室二楼的窗口,望着楼下那条越来越长、看不见尾的“人龙”。阳光终于彻底冲破云层,洒在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上,洒在那一张张充满生活气息的脸上,洒在工人们忙碌穿梭的、汗湿的脊背上。
她的眼眶一阵发热,视线迅速模糊。她飞快地抬手用力抹去那不争气的水汽,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沉重巨石,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人潮彻底冲垮、融化。
她转身,快步下楼,几乎是小跑着冲进烈日下喧嚣鼎沸的院子,毫不犹豫地扎进那忙碌的人群里,亲手抱起一摞沉重的衣服,走向排队的人群。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军用吉普212无声地停在了街对面不起眼的树荫下。车窗摇下一半,露出陆行野冷峻的侧脸。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在队伍最前方忙碌的、汗湿了鬓角却眼神亮得惊人的身影。
他看着那条蜿蜒曲折、却秩序井然的队伍,看着那些普通市民脸上信任和期待的表情,看着他的女人在那一片忙乱中挺直的脊背和发光的眼睛。
男人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弧度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有深沉的欣慰,还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铁血之下深藏的温柔。
他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升上车窗,发动汽车,悄无声息地驶离。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阳光下,那条由无数普通消费者汇聚而成的长龙,成了这个雨后清晨,城市边缘最震撼、也最温暖的风景。它无声地宣告着:诚信,在这片刚刚经历改革春潮与暴雨洗礼的土地上,拥有着最坚实、最磅礴的力量。口碑,正在每一个得到实惠和尊重的消费者口中,悄然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