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上海滩。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黄浦江的倒影里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斑,仿佛这座不夜城也在此刻屏住了呼吸。晚风服饰厂二楼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在账本上投下孤单的光圈,将苏晚月伏案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沪剧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刺耳的电流干扰音切断。紧接着,一个冰冷、刻板,不带丝毫感情的男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穿透了寂静的夜,也穿透了苏晚月紧绷的神经:
“……紧急插播本市通缉令。原华东军区某部转业干部陆行野,涉嫌严重渎职、勾结不法分子、并于今日下午从配合调查地点擅离职守,现可能潜逃至本市或周边地区。该犯身高约一米八五,体型魁梧,作案时可能身着深色便装……如有市民发现其踪迹,请立即向公安机关报告,切勿自行接触……”
通缉令!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的耳膜上,砸得她眼前猛地一黑,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瞬间扭曲、模糊。擅离职守?潜逃?勾结不法分子?这些冰冷的罪名,像肮脏的污泥,劈头盖脸地泼向那个脊梁永远挺直如松的男人!
她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账本上,滚了几圈,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指尖冰凉,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会……明明下午他才托人捎来口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等我三天”。那声音透过传话人,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和力量,像定海神针,让她在得知他被带走调查时,还能强撑着处理厂里因“搜查”而一片狼藉的残局。她信他。如同相信日出东方,如同相信脚下这片土地。她信那个会在阁楼为她烧掉“罪证”,会在祠堂为她和小宝对抗全世界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什么“潜逃犯”!
可这通缉令……这通过无线电波,瞬间传遍整个城市乃至更远地方的“官方”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这不是陆家老宅里的阴私算计,不是周文斌商场上的龌龊伎俩,这是国家机器的声音!是能轻易碾碎个人名誉、甚至生命的巨大力量!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是为了自己可能被牵连,而是为了陆行野。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正在被追捕?这盆脏水泼下来,他就算浑身是嘴,又该如何辩白?周文斌!一定是周文斌!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能量,编织出如此恶毒的罗网!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会计张姐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神色。“苏厂长,您……您听到广播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不确定。
几乎在张姐开口的同时,楼下传来一阵压抑的、嘈杂的议论声,像嗡嗡作响的蜂群,透过地板缝隙钻上来。那是厂里留下加班的工人们。紧接着,办公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手摇电话机,如同垂死的病人般,骤然发出尖锐、持续的嘶鸣!
铃——铃——铃——
一声接一声,催命符一般。不用接,苏晚月也能猜到那头会是什么——或许是“好心”提醒的所谓朋友,或许是幸灾乐祸的打探,或许是落井下石的切割,甚至可能是……威胁。
孤立。无助。像狂风暴雨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无形却冰冷刺骨,要将她连同她那刚刚起步的“晚风”,一同拖入深渊。她甚至能感觉到,张姐那同情目光背后,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厂长那么信任的丈夫,难道真的……
苏晚月猛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和绝望。不能乱!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也乱了,那陆行野就真的孤立无援了!他说“等我三天”,她就必须在这三天里,守住这个家,守住这份业,守住对他的信任!
可是,怎么守?这铺天盖地的污名,这众口铄金的舆论……
就在这时,桌上的收音机里,那个冰冷的男声播报完毕,信号似乎切换了一下,传出一个相对温和的、本地民生热线类节目的片头音乐。主持人正在接听听众来电,讨论的似乎是关于城市信用建设的话题。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开了苏晚月混沌的脑海!
电台!这个刚刚宣判了陆行野“罪行”的电台!这个能瞬间将声音传遍四方的魔盒!
她的目光猛地锁定在那台小小的、蒙着灰尘的收音机上,心脏如同擂鼓般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让她脸颊发烫,手脚却一片冰凉。
这是一个无比疯狂、无比冒险的念头!等于将她自己,将“晚风”,彻底推到风口浪尖,放到烈火上炙烤!可能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可能万劫不复!
但是……这是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能够穿透这重重迷雾,能够对抗那冰冷“通缉令”的方式!她要用自己的声音,告诉所有能听到的人,告诉可能正在某个角落躲避追捕的陆行野,也告诉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她信他!
这个信念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权衡。
“张姐!”苏晚月猛地睁开眼,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音,“电话!快!帮我接通这个电台的热线!”
张姐愣住了,看着苏晚月骤然变得异常明亮却又带着孤注一掷般神情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晚月不再等她,几乎是扑到桌边,颤抖着手抓起那本厚厚的、页面卷边的电话簿,凭着记忆和直觉,疯狂地翻找着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号码。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的冰凉与内心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对比。
找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摇动了电话手柄。接通总机,转接,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像重锤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终于,电话被接起,是一个略显不耐烦的女声:“你好,这里是《市民之声》,有事请讲。”
“我……我要上热线!”苏晚月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带着急促的喘息,“我有话要说!关于……关于刚才的通缉令!关于陆行野!”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和迟疑:“这位听众,我们节目不讨论未经证实的……”
“我是他妻子!苏晚月!”苏晚月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我只要一分钟!就一分钟!求求你!”
或许是那句“我是他妻子”带来的冲击,或许是苏晚月语气中那种濒临崩溃却又强撑的绝望打动了对方,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导播压低的声音:“……线路给你切进去,抓紧时间,别说敏感词。”
听筒里传来一阵切换的电流声,接着,变成了节目直播间的背景音。苏晚月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听筒,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让她抓不稳。
主持人公式化的声音传来:“……好,我们接下一位听众的电话。这位女士,您好,请问您有什么要说的?”
来了!
苏晚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压力让她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办公室里张姐屏住的呼吸,甚至能想象出收音机前无数双或好奇、或冷漠、或恶意的耳朵。
那一瞬间,前世被流言蜚语逼到绝境的冰冷记忆,与眼前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就在这窒息般的寂静边缘,陆行野的脸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不是通缉令上冰冷的文字描述,而是他深邃眼眸中的沉稳,是他紧握她手时的力量,是他挡在她和小宝身前如山岳般的背影,是他雨夜归来浑身湿透却带回希望的模样,是他在祠堂里一字一句说出“他是我陆行野堂堂正正的儿子”时的决绝……
一股混杂着无尽委屈、坚定信任和破釜沉舟勇气的热流,猛地冲破了喉咙的阻滞!
她对着话筒,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声音因极度的情感冲击而尖锐、颤抖,甚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霹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炸响在收音机的电波里:
“陆行野不是逃犯!”
“我——苏晚月——信他!”
“……等他回家!”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泣不成声的呐喊,带着一个女人全部的信念、依赖和绝望的坚守。
“咔哒。”
电话被导播迅速切断,忙音传来。
苏晚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听筒从手中滑落,吊在桌边晃荡着。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虚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脸颊,烫得吓人。她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痛哭。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桌上那台收音机,在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了主持人有些尴尬和仓促的圆场声,以及接下来似乎被迅速切换的音乐。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沉寂。但苏晚月知道,她那声颤抖的、用尽全力的呼喊,已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无法预料的速度,向着未知的黑暗扩散开去。
她不知道这声呼喊会带来什么,是更猛烈的风暴,还是一线微光。她只知道,她说了她必须说的话。剩下的,只有等。
等一个黎明,或者,等一场更大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