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道拐下土路，最后一段连拖拉机都难以通行的碎石小径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座自发形成的、巨大而畸形的山寨工厂集群。依着废弃的采石场崖壁而建，密密麻麻的砖棚、石棉瓦房、甚至是用破旧帆布和木杆支起的窝棚，毫无章法地拥挤在一起，如同附在巨兽尸骸上的蛆虫。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纤烧灼味、劣质染料的酸臭，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有机溶剂挥发的气息。耳边是数百台老旧缝纫机同时运转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咔嗒咔嗒”轰鸣，间杂着布料撕裂的脆响和工人沙哑的吆喝，汇成一股沉闷、混乱而充满戾气的声浪，冲击着人的耳膜。
苏晚月站在一块风化的巨石后，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指尖冰凉。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这就是周文斌经营数年，盘根错节的“金城”——一个完全由假冒伪劣服装生产构成的、法外之地般的“堡垒村”。前世，她的“晚风”品牌几次声誉危机，那些以次充好、甚至引发消费者皮肤过敏的“晚风”仿款，源头大多指向这里。
“看清了？”身旁传来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是陆行野派来的，曾服役于侦察连的退伍兵王，代号“山鹰”。他脸上涂着油彩，眼神锐利如隼，与周围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正面强攻，就算调一个连的公安，也未必能短时间内完全控制。巷道太窄，地形复杂，他们随便往哪个棚子里一钻，或者煽动不明真相的村民……”
“我明白。”苏晚月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她不是来强攻的。周文斌狡猾如狐，绝不会亲自涉足这等险地，他需要的，是能一击毙命、将其与这伪劣产业链彻底钉死的铁证。而铁证，往往藏在最深处。
她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混乱的棚户区。这里不仅有生产，更有完整的上下游——堆积如山的“黑心棉”和劣质化纤布料露天堆放，染坊的污水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排入旁边早已浑浊不堪的河沟，几个扛着成衣捆子的汉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那五彩斑斓的毒水。更深处，隐约可见印刷假冒商标的小作坊，以及打包发货的“仓库”。
“山鹰”递过来一套散发着汗臭和机油味的粗布衣服，以及一个边缘破损的蛇皮袋。“里面是准备好的‘样品’布料，身份是邻省来的小批发商，找便宜货。记住，只看，不问价，不还价，找到核心印染区和库房位置就撤。”
苏晚月接过衣服，没有犹豫，快速套在外面，又将头发弄得凌乱，抓了把尘土在脸上和衣服上蹭了蹭。当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混入那些面色麻木、行色匆匆的搬运工和零星前来“看货”的小商贩中，走向村口那个歪歪扭扭挂着“石料加工厂”牌子的“岗哨”时，心跳如擂鼓。
村口几个叼着烟、眼神浑浊的汉子懒散地打量着进出的人。其中一个秃顶、眼角有道疤的壮汉多看了苏晚月两眼，目光在她虽然沾了尘土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干啥的？”疤脸汉子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看看布……老板让找点便宜的夏料。”苏晚月压低声音，模仿着听来的外地口音，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掐着掌心。
疤脸汉子上下打量她几眼，似乎在评估风险，最终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往里走，右手边第三排，老六家货全。” 他随口指点着，眼神却依旧带着审视。
苏晚月低着头，道了声含糊的谢，快步融入那狭窄、泥泞、充斥着噪音和异味的主巷道。一进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侧的棚户几乎没有间隔，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破碎的布条、线头和劣质塑料包装袋随处可见，踩在脚下软腻黏滑。空气中那股有机溶剂的味道更加浓烈，刺得人眼睛发酸。
她按照“山鹰”事先标注的简易地图，尽量自然地朝深处走去。目光飞快地扫过两旁：有妇女坐在门口，手脚麻利地给成衣钉着粗制滥造的“晚风”商标；有半大的孩子蹲在污水边，清洗着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颜色刺眼的布料；几个男人围着一台老旧的印花机，调试着模糊不清的仿冒图案……
越往里走，戒备似乎越松散，但那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这里的人似乎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对外来者保持着一种沉默的警惕。苏晚月强迫自己不去回望，只将看到的棚户编号、机器类型、堆放物料的特点，以及那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模样的人的特征，死死记在脑子里。
当她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染料桶的弯道，按照地图指示，即将接近核心的印染区和最大的成品仓库区域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和几声凶狠的狗吠。
“妈的！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批货色差太大！发出去要被退回来！成本算谁的？”一个粗鲁的男声吼道。
“颜料就这德行！爱要不要！嫌差你找周老板说去！”另一个声音毫不示弱。
周老板！苏晚月心脏猛地一缩，脚步顿住，闪身躲到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废布料后面。悄悄探出头，只见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两个穿着胶皮围裙、满手五颜六色的男人正推搡着，旁边几个工人麻木地看着。空地后方，是几个用石棉瓦和砖头垒砌的、冒着滚滚蒸汽和刺鼻气味的大棚，那里就是核心印染区！而印染区旁边，一个巨大的、用铁皮和帆布围起来的棚户，门口停着几辆三轮车，有人正在往车上搬捆好的成衣——那就是仓库！
找到了！苏晚月心中一阵激动。但她立刻压下情绪，仔细观察。印染区入口处，赫然拴着两条体型硕大、目光凶恶的狼狗，正对着争吵的方向狂吠。而仓库门口，除了搬运工，还站着两个挎着土制猎枪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硬闯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争吵中的一人似乎气不过，猛地推开对方，转身朝印染区旁边一个低矮的窝棚走去，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老子不干了！找账房结钱！”
账房？苏晚月心中一动。那窝棚看起来毫不起眼，但位置却紧邻印染区和仓库！如果能靠近那里……
她耐心等待着。几分钟后，那个骂骂咧咧的男人拿着一小卷钞票，悻悻地走了出来，朝村外走去。机会！苏晚月深吸一口气，从废料堆后走出，低着头，加快脚步，装作路过的样子，朝着那个窝棚走去。
窝棚门口挂着一块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里面似乎只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打着算盘。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印染区那两条狼狗投来的凶光，以及仓库门口那两个持枪汉子审视的目光。她必须经过窝棚门口，才能更清晰地观察印染区和仓库的内部结构，甚至……看看能否瞥见账本之类的东西。
就在她距离窝棚门口还有七八米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那个背袋子的！干什么的？”
是那个疤脸汉子！他竟然跟了过来！
苏晚月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脚步僵在原地。大脑疯狂运转，是跑，还是……
“转过来！”疤脸汉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脚步声逼近。
苏晚月缓缓转身，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大哥，我……我就是看看，找点便宜料子……”
疤脸汉子走到她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她脸上和蛇皮袋上逡巡。“看料子？我看你鬼鬼祟祟，不像看料子的！”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向苏晚月背上的蛇皮袋！“我倒要看看你带的什么‘样品’！”
千钧一发！
“呜——呜——”
就在疤脸汉子的手即将碰到蛇皮袋的瞬间，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了凄厉而持续的警笛声！不是一辆，是很多辆！由远及近，迅速逼近！
“条子！条子来了！”
“快跑！”
整个伪劣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麻木工作的工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从各个棚户里涌出，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机器的轰鸣声被哭喊、叫骂和杂乱的脚步声淹没。那两个争吵的男人也停了手，脸色大变。印染区的狼狗狂吠得更凶，仓库门口的持枪汉子立刻端起猎枪，紧张地望向村口。
疤脸汉子抓向蛇皮袋的手猛地顿住，脸色骤变，惊疑不定地看向警笛传来的方向，又猛地回头死死盯住苏晚月，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怀疑。
苏晚月也愣住了。计划里没有强攻！这警笛……
但她没有时间思考！这是唯一的机会！
趁着疤脸汉子分神、现场一片大乱的刹那，苏晚月猛地将背上的蛇皮袋朝他脸上狠狠一甩！袋子里沉重的布料样品砸在对方脸上，让他发出一声痛呼踉跄后退。
苏晚月转身就跑！不是往外跑，而是借着混乱的人流，冲向那个低矮的窝棚！她一把掀开脏兮兮的门帘，里面那个打算盘的干瘦老头吓得站了起来。
“你……”
苏晚月看也不看他，目光飞快扫过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以及旁边一叠单据！她毫不犹豫，一把抓起那叠单据，看准最上面几张带着“周氏”、“特殊染料批次”、“高仿标识”等字样的，死死攥在手里，转身就往外冲！
“拦住她！她偷东西！” 窝棚里的老头反应过来，尖声叫道。
但外面的混乱更甚。警笛声已经在村口响起，伴随着扩音器的喊话声：“里面的人注意！我们是联合执法队！立刻停止生产，接受检查！”
疤脸汉子捂着被砸疼的脸，看到苏晚月从账房窝棚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东西，眼睛瞬间红了！“妈的！是探子！” 他咆哮着，从后腰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推开慌乱的人群，朝苏晚月扑来！
苏晚月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不顾一切地朝着与“山鹰”约定的撤退路线——采石场崖壁的方向跑去。身后是疤脸汉子疯狂的追赶和怒吼，以及越来越近的警笛和执法人员的呵斥声。
泥泞的地面湿滑，她好几次差点摔倒。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辛辣刺痛。她能听到身后疤脸汉子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贴上了她的后背。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混乱的天空！
不是猎枪的声音，更像是制式手枪！
追在身后的疤脸汉子猛地一个趔趄，惨叫一声，大腿上爆开一团血花，扑倒在地。
苏晚月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不远处一个倒塌的棚户废墟上，“山鹰”如同真正的鹰隼般半蹲着，手中的手枪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眼神冷静如冰，对着她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是他！他提前察觉了危机，用不知什么方式引来了执法队，制造了混乱，并在最关键的时刻，扣动了扳机！
苏晚月喉咙发紧，来不及多想，转身继续拼命奔跑。她穿过惊慌的人群，绕过堆积的废料，朝着崖壁下那个隐蔽的撤退点冲去。手中，那几张攥得皱巴巴、沾满了汗水的单据，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的心。
这不仅仅是几张纸，这是通往周文斌心脏地带的一把钥匙，是浸透了这伪劣村庄所有污秽与罪恶的证明！
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冲到崖壁下，看到等在那里的“山鹰”和几名穿着工商、公安制服的人员时，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一名女执法人员立刻上前扶住了她。
“拿到了？” “山鹰”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
苏晚月颤抖着，摊开手掌。那几张皱巴巴的单据，在昏暗的光线下，上面的字迹和红色印章，却清晰得刺眼。其中一张的右下角，一个龙飞凤舞的“周”字签名，如同毒蛇的烙印。
远处，伪劣村的方向，警笛长鸣，人声鼎沸，执法的洪流正以碾压之势，涤荡着那片被罪恶侵蚀的土地。火光开始在几个棚户区燃起，可能是执法人员在焚烧假冒成品，浓烟滚滚，映照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
一场风暴，以超出所有人预期的方式，降临并席卷了这片法外之地。
苏晚月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片在执法力量下逐渐瓦解的伪劣王国，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周文斌的触角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毒。今天的剿灭，或许只是斩断了它的一条臂膀，而非致命一击。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张决定性的单据。战斗，还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她和陆行野，已经拿到了第一块，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块筹码。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伪劣布料和染料的臭气，更夹杂了一丝硝烟和鲜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