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世纪之交的恐慌与亢奋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中国初兴的互联网堤岸。北京中关村街头，“.”的广告牌如同后春笋般野蛮生长，瀛海威的“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巨幅标语早已被更多眼花缭乱的霓虹淹没。
晚风集团总部，三楼新辟的“网络信息中心”。苏晚月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混合着机器散热、方便面调料包和某种年轻人身上特有的、带着点汗液与兴奋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楼下服装设计部的明亮时尚、生产车间的喧嚣有序截然不同，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几台大脑袋的cRt显示器闪烁着幽绿的字符光芒，像几只窥探着未知世界的电子眼。
“苏总！” 一个顶着鸡窝头、戴着厚厚啤酒瓶底眼镜的年轻人从一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后面弹起来，他是小吴，集团高薪从中科院计算所挖来的“技术大拿”，此刻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不知是激动还是被机器烤的。“访问量又创新高！昨晚峰值突破了五千独立Ip！照这个趋势，‘晚风商城’年底冲十万销售额不是梦！”
苏晚月走到主控电脑前，屏幕上跳跃着简陋的、由htmL代码堆砌而成的网页界面——晚风商城的雏形。几张像素粗糙的服装图片，下面标注着价格和简单的“加入购物车”按钮。这就是她投入了五十万巨资，在无数质疑声中搭建起来的“未来通道”。五十万，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几百块的年代，无异于一场豪赌。她不懂什么tcp\/Ip，不明白什么是带宽，但她敏锐地嗅到了那根细细的电话线背后，连接着的无限可能。
“安全方面呢？” 苏晚月指尖划过微凉的屏幕，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不断旋转的、代表访问数据流的小图标上，“我听说最近有不少病毒。”
“放心苏总！” 小吴拍着胸脯，键盘被他拍得砰砰响，“咱们的防火墙是请清华高手写的规则，固若金汤！再说了，咱们这刚起步的小网站，那些黑客大佬哪儿看得上啊？” 他语气里带着技术人特有的、对自身堡垒的骄傲，以及对潜在威胁的漫不经心。
苏晚月点了点头，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她转身，视线掠过窗外。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楼下院子里，几个工人正将新印制的“晚风服饰，穿越大洋的问候”宣传海报搬上货车，准备发往全国刚刚兴起的加盟店。线下实体扩张的每一步都踏着时代的鼓点，沉重而坚实。而这虚拟世界的布局，却像在迷雾中行走，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软肋上。
她不知道，就在几条街外，一间烟雾缭绕、堆满可乐罐和快餐盒的出租屋里，一场针对她的、无声的绞杀已经启动。
周文斌翘着二郎腿，坐在真皮转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他的办公室宽敞奢华，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精心装裱的与某位退下来领导的合影。与苏晚月那边充满未来感的“网络信息中心”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传统的、权力与金钱交织的堡垒。
“都安排妥了？” 他眼皮都没抬，声音慢条斯理。
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躬身站在桌前，他是周文斌的副手，负责一些“特殊”业务。“周总，放心。找的是‘南边’过来的高手，绰号‘泥鳅’，专门干这个。价格不菲，但保证干净利落，查不到咱们头上。”
周文斌嗤笑一声，将扳指套回拇指：“查？就凭她苏晚月手下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学生娃？哼，跟她玩明的，她仗着有陆行野撑腰，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我倒要看看，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高科技’，她怎么防！陆行野那帮大头兵，难道还能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抓人不成？”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得意。苏晚月的电商平台甫一上线，凭借新颖的模式和晚风服饰逐渐打响的名气，竟在短时间内聚集起不小的人气，甚至开始蚕食他暗中控股的几家传统百货公司的中低端服装份额。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一种来自于他尚未完全理解、却直觉威力巨大的新领域的挑战。必须在她羽翼未丰之前，彻底扼杀。
“告诉‘泥鳅’，” 周文斌眼中寒光一闪，“不仅要让她瘫痪，还要让她……丢人丢到太平洋对岸去！我要让所有想学她搞什么狗屁电子商务的人看看，跟风的下场！”
“明白！” 副手会意，露出一个谄媚而残忍的笑容，“保证让她的网站，变成互联网上的一个笑话！”
晚风集团，网络信息中心。时间已近午夜。
小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屏幕上，数据流平稳地跃动着，如同城市夜晚规律的心跳。他拿起桌角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桶，将最后一点面汤灌进肚子，满足地咂咂嘴。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平安夜。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这批服务器贷款还清，是不是可以申请再加两条内存条。
就在他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时，屏幕上那个代表访问连接数的曲线，毫无征兆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上疯狂拉升！
一千……五千……一万……两万！
绿色的数字疯狂跳动，几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我靠！” 小吴瞬间睡意全无，猛地扑到键盘前，手指因为震惊和慌乱而有些发抖，“这……这什么情况？搞活动了？不对啊！”
他试图刷新后台管理页面，却发现界面卡顿得厉害，鼠标指针在原地艰难地打着转。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从他头顶浇下。
“砰！砰！砰！” 几乎是同时，角落里那几台作为网站节点的服务器，机箱上的指示灯从平稳的绿色骤然变成了刺目的、疯狂闪烁的红色！报警蜂鸣器发出尖锐凄厉的嘶鸣，瞬间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被攻击了！是洪水攻击！” 小吴嘶声大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双手在键盘上疯狂敲击，试图输入指令查看日志，追踪攻击源。然而，屏幕上只跳出一行行冰冷的、令人绝望的英文错误提示——连接超时，服务无响应。
巨大的、无序的、来自全球各地成千上万台被控制的“肉鸡”计算机的数据包，如同席卷一切的电子海啸，通过那根纤细的56K电话线，疯狂涌向晚风商城那可怜的带宽入口。它们不在乎内容，不在乎回应，只是纯粹地、野蛮地堵塞着每一条通道。
网站首页的加载进度条，艰难地爬到一半，便彻底凝固。随后，屏幕一黑——
“connection Failed”。
四个冰冷的白色英文字母，如同墓志铭，烙印在漆黑的浏览器窗口正中。
“完了……” 小吴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手中的方便面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残汤泼洒出来，污浊了干净的地板。他苦心搭建的、引以为傲的堡垒，在真正的降维打击面前，脆弱得像一张浸水的薄纸。
苏晚月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窗外天色未明，卧室里一片漆黑。她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前世被债主堵门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抓起床头的外套披上，赤脚冲到门口。
门外站着的是行政部值夜班的主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苏总……不好了！咱们的网站……咱们的网站没了！”
当苏晚月裹着寒风冲进网络信息中心时，看到的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小吴和几个被紧急叫来的技术人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几台屏幕漆黑的机器团团转，嘴里不断冒出她完全听不懂的术语：“Ip溯源”、“SYN Flood”、“根服务器日志”……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汗水的气息。
“到底怎么回事？”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小吴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哭腔：“苏总……是……是doS攻击！分布式拒绝服务！有人用海量的垃圾数据，把咱们的通道彻底堵死了！网站……瘫痪了！外面的人根本访问不进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桌上的那部对外业务电话猛地炸响起来。行政主任颤抖着接起。
“喂？晚风商城吗？我昨天下的订单怎么查不到记录了？你们怎么回事？”
“网站打不开！我的优惠券今天到期啊！”
“我是《计算机世界》的记者，想了解一下贵公司网站遭遇黑客攻击的具体情况……”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质疑、抱怨、探听，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扎进苏晚月的耳膜。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五十万的投资，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线上渠道，集团未来战略的重要一环，就在这个平凡的凌晨，被看不见的敌人，用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甚至比一场实体的火灾、一次官方的查封，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愤怒。
她猛地看向小吴：“能恢复吗？需要多久？”
小吴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理论上……只要攻击停止……但对方不停，我们……我们带宽不够，硬件也扛不住……除非有奇迹……”
奇迹？苏晚月的心沉入谷底。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晨光熹微中，她仿佛能看到周文斌那张带着讥讽笑意的脸。是他！一定是他！这种阴损又高效的手段，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可是，知道是他又能如何？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连攻击从哪里来的都搞不清楚。报警？跟警察怎么说？说我的网站被“很多很多假访问”搞垮了？在这个连《计算机信息系统安全保护条例》都刚刚出台没几年的时代，有多少执法人员能理解并处理这种“虚拟世界”的犯罪？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愤怒，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冷兵器的武士，冲向了布满狙击手的现代化战场。
就在整个网络信息中心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时，中心那部红色的内部专线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这部电话，直通陆行野的办公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晚月。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听筒。电话那头，是陆行，一贯沉稳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情况我知道了。”
仅仅五个字，让苏晚月紧绷的神经莫名一松，随即涌上的却是更深的无力与委屈。“你知道？你知道有什么用？这是网络攻击！是黑客！你的人，你的关系，能管得了这个吗？” 她几乎要冲着电话喊出来，但最终还是死死咬住了下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能听到陆行野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思的韵律。然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二十分钟后，会有人到网络中心找你。他们穿军装，但你别问番号。他们说什么，你照做。”
军装？苏晚月愣住了。派当兵的来？来处理网络攻击？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难道让他们抱着机枪对着服务器扫射吗？
她还想再问，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
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一丝荒诞感，苏晚月向小吴等人转达了陆行野的安排。技术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这不靠谱”。
然而，十九分三十秒后，网络信息中心的门被准时推开。
三个穿着没有任何肩章和标识的、熨烫得极其平整的绿军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们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比小吴还要小几岁，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经历过严格纪律打磨后的沉稳。为首的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器箱的银色金属箱。
他们没有寒暄，没有自我介绍，目光直接掠过迎上来的苏晚月，落在了主控台和那几台仍在发出哀鸣的服务器上。
“情况简报。”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开口，声音冷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机器在读报。
小吴结结巴巴地、用尽可能专业的语言描述了遭受的攻击类型和现状。
年轻人听完，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身，打开那个银色金属箱。里面不是武器，而是几台造型奇特、连接着各种线缆的电子设备，屏幕上是快速滚动的、如同瀑布般的十六进制代码。
“我们需要最高权限，接管防火墙和核心路由控制。” 年轻人言简意赅，语气不是请求，是通知。
小吴犹豫地看向苏晚月。苏晚月看着这三个突然出现的、如同从科幻电影里走出来的“救兵”，一咬牙：“给他们！”
权限移交。三个年轻的军人立刻坐到主控台前，他们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带起了残影。没有交流，只有敲击键盘的清脆哒哒声，和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命令符窗口弹出、关闭、再弹出。
他们使用的界面，小吴完全没见过。那不再是windows的图形窗口，也不是普通的doS命令行，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接近机器核心的语言。
“攻击源Ip段确认，主要来自北美和东欧的僵尸网络。”
“启动bGp流量清洗协议。”
“部署动态指纹识别，过滤异常会话请求。”
“反向追踪跳板机，锁定第三层控制节点……”
冰冷的、专业的术语从他们口中偶尔蹦出。其中一人甚至从箱子里接出一根线，直接插入了服务器机箱背后的某个接口，开始进行底层的固件级操作。
小吴和其他技术员目瞪口呆地站在后面，如同观看一场无声的、高技术含量的外科手术。他们引以为傲的“固若金汤”的防火墙，在这些军人手中，像玩具一样被拆解、调整、重组。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谓的“安全”，在真正的国家级防御力量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苏晚月也屏息凝神地看着。她看不懂那些代码，但她能看懂那三个年轻军人专注而自信的眼神，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掌控全局的气场。这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力量。陆振国……他到底动用了怎样的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那个一直在追踪源头的年轻军人眼神一凛，低声喝道：“抓到尾巴了！控制节点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废弃Ip段！对方使用了三层加密代理，正在尝试擦除日志……”
“截获它！” 为首者命令。
一阵更加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几分钟后，主控台那台原本漆黑一片的显示器，屏幕猛地闪烁了几下，扭曲的光斑挣扎着，然后——
晚风商城那简陋而熟悉的首页，带着些许加载的滞涩感，但确确实实、完整地重新呈现了出来！
“通了！网站通了！” 小吴第一个激动地跳起来，声音嘶哑地大喊。
几乎在网站恢复的同一时间，那几台服务器的报警红灯熄灭了，刺耳的蜂鸣声戛然而止。疯狂闪烁的指示灯恢复了平稳的绿色跳动。数据流监测图上，那代表着恶意攻击的、高耸入云的恐怖峰值，如同退潮般迅速矮了下去，消失不见。正常的访问数据曲线，开始重新、微弱地、但坚定地跃动起来。
网络信息中心里，死寂被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撼所取代。技术员们相互击掌，有人甚至激动地抹起了眼泪。
而那三个年轻的军人，已经默默地开始收拾设备。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的、微不足道的任务。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走到林晚面前，立正，敬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苏总，威胁已暂时解除。我们会在后台部署一套临时的主动防御脚本，可以有效抵御同等级别的攻击。后续，建议贵公司提升硬件防护等级，并与专业的网络安全公司建立合作。”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说完，不等林晚回应，便带着另外两人，提着那个神秘的银色金属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
中心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和众人尚未平息的粗重喘息。
苏晚月独自走到主控台前，看着屏幕上已然恢复正常的网站界面。那粗糙的像素图片，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浴火重生后的光芒。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冬日的阳光穿透晨雾，洒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映出她苍白却眼神锐利的侧影。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晚风商城”四个字。冰冷的屏幕下，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险些彻底崩断的、连接着她商业帝国未来的黄金链条。
周文斌……她用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划下一道无形的刻痕。
这一次，你打不垮我。
而陆行野……她望向窗外那三个年轻军人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他那沉默的、深不见底的庇护之网，这一次，竟然延伸到了这连她都感到陌生和畏惧的虚拟疆域。
她与他之间，那堵由前世恨意和今生猜疑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无声的电子攻防战，震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枕下的剪刀依旧冰冷。
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