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雨季的闷热里,楚军军营满是濒死的气息。
士卒们缩在营帐角落,每声咳嗽都带着胸腔的闷响,咳到最后便蜷成一团,只剩微弱的呻吟;
往日里能扛着戈矛奔袭的江东子弟,如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成深洞,曾经亮得映刀光的眸子,只剩一片灰败,连握兵器的手都在发颤
——疾病比秦军的刀剑更狠,悄无声息地抽走了他们的力气。
项羽的营帐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范增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枯瘦的手搭在被褥外,指节突兀地凸起。
项羽坐在榻边,紧紧攥着这双手,指腹能摸到皮下冰凉的骨节
——这双手曾无数次为他铺开地图,指尖点着“中原”“霸业”,如今却凉得像浸了冰水。范增偶尔会哼唧两声,
含糊地吐出“大王”“赵佗”,声音刚飘到项羽耳边就散了,他凑得再近,也听不清后半句。
这位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此刻眼底爬满血丝,连脊背都微微垮着。
他盯着亚父苍白的脸,脑子里全是当初帐中的场景:
范增拍着案劝他“南下联赵佗,以百越为基”,语气斩钉截铁,可如今赵佗不仅没接应,反倒和秦军拧成一股绳,把他困在了这绝境里。
进,有赵佗堵路、章邯追兵;退,楚地早已没了他的立足之地。
他守在这儿,一半是因为亚父动不了,另一半,是连他自己都慌了
——天下之大,竟找不着一处能让他项羽喘口气的地方。
“报——!”斥候掀帐的瞬间,带着一身汗臭的风涌进来,他膝盖一软,双手撑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
“大王!赵佗……赵佗交了兵权!赵高下令,各部合围,要把我军……彻底剿在这儿!”
项羽猛地站起身,霸王戟在身侧“当啷”撞了一下案几,他眼底的赤红几乎要溢出来。
帐外传来士卒们压抑的抽气声,那点仅存的士气,像被狂风卷过的烛火,眼看就要灭了。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范增,又望向帐门口——几个亲兵正眼巴巴地瞅着他,眼神里满是绝望。
“虞姬!”他的声音沉得像铁块,砸在帐内。
角落里的虞姬应声上前,鬓边的发丝散乱着,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可脊背挺得笔直,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绢帕
——那是前些天想给项羽绣的护心符,针脚还没来得及收。
她走到项羽面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项羽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有眷恋,有不舍,最后全凝成了决绝。
他招手唤来百人亲军——那是他最后仅剩的、从江东就跟着他的死士,沉声道:
“尔等护送夫人,即刻离开!找隐秘地方藏起来,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准回头!
记住,务必保夫人周全!”
“大王!”虞姬的眼泪瞬间砸下来,伸手想去拉项羽的衣袖,声音哽咽,
“我不走!我陪着您!”
“走!”项羽猛地偏过头,避开她的手,声音硬得像冰,“这是命令!”
他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却没再看她
——他怕多看一眼,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狠劲,就全散了。
亲军半扶半拖地带走虞姬,帐外传来她隐约的哭喊,渐渐远了。
项羽站在原地,直到那声音彻底听不见,才缓缓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背上最后一块石头。
他下令部队原地坚守,自己则搬了霸王戟坐在帐前,每天用布仔细擦拭戟上的铜纹,一遍又一遍
——他项羽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像老鼠一样,被人追得东躲西藏。
可命运连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都不肯给她。
几天后,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冲进帐,声音带着哭腔:
“大王!亚父……范增先生……薨了!”
帐内瞬间静了,接着是压抑的悲声。
几个跟了范增多年的亲兵“噗通”跪倒在地,头抵着地面,哭声压得很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项羽走到范增的榻边,伸手拂过他紧闭的眼,指尖触到的皮肤已经凉透了。
他盯着榻边范增常用的那支笔,笔杆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悲凉:
“亚父,您倒是走得干净。”
消息传到赵高帅帐没半天,一名使者就捧着祭品来了楚军营地。
楚军将士个个攥着刀,眼神能吃人,使者却面不改色,捧着祭品走到范增的灵前,
念祭文时声音抑扬顿挫,可念到“惜其不遇明主,空有经天纬地之才”时,底下的士卒差点冲上去。
祭文念完,使者话锋一转,拔高了声音:
“楚军将士们!范增已逝,这是天意!项王虽勇,可如今是困兽犹斗,再打下去,不过是多添尸体!
大秦监国仁德,丞相惜才!你们若弃暗投明,往日的过错全不算数,还能得封赏!
何必跟着项王,一起玉石俱焚?!”
“狗贼安敢辱我亚父!”
项羽猛地拔出佩剑,剑风带起灵前的烛火,火星溅了一地。
他没等使者再开口,一步跨上前,剑刃利落划过
——使者的尸体倒在地上,血溅在灵前的白幡上,红得刺眼。项羽盯着尸体,声音冷得像冰:
“再敢胡言,这就是下场!”
可杀戮挡不住人心涣散。使者的话像根毒刺,扎在本就惶惶不安的楚军心里。
到了夜里,营寨里开始有动静——有人偷偷收拾行李,借着夜色往帐外溜,一开始是一两个,后来越来越多。
项羽靠在帐门口,手里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看着那些缩头缩脑的背影,嘴角勾着一抹冷笑,却没下令阻拦。
天快亮时,营里只剩不到千人。
他们站在项羽面前,个个脊背挺直,手里的兵器握得紧紧的,看向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
项羽忽然挺直了脊背,举起霸王戟,戟尖对着晨光,声音洪亮:
“愿意留下的,今日起,便是我项羽的兄弟!咱们今日一战,不死不休!”
二十多天后,项羽身边只剩八百子弟兵。
他们的战袍扯出破洞,露出底下结着血痂的伤口,肚子饿得瘪了下去,脸颊泛着久病未愈的菜色,可每个人眼里都烧着一团火
——那是和项羽如出一辙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握兵器的手哪怕在发抖,指节也依旧攥得发白。
秦军的鼓声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合围圈越缩越小,旗帜密密麻麻压过来,连风里都裹着兵刃的寒气。
项羽翻身上马,乌骓马瘦得肋条都能看见,却依旧昂着头,鼻息喷着白气,前蹄在地上刨出浅坑。
他单手举起霸王戟,戟尖上的血迹早就凝成了黑褐色,却依旧闪着冷光,直指远处那杆最高的、绣着“赵”字的帅旗。
“儿郎们!”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穿透鼓声的霸气,“随我冲阵!目标赵高帅帐!让这群秦狗看看,什么是西楚霸王!”
“愿随大王!”八百人齐声怒吼,声音撞在秦军的阵线上,竟一时盖过了战鼓的轰鸣。
没有迂回,没有战术,只有最悍不畏死的正面冲锋。项羽一马当先,乌骓马化作一道黑影,四蹄翻飞间,他手中的霸王戟舞成了血色旋风
——戟尖挑飞迎面冲来的秦兵,戟杆砸断刺来的长矛,但凡挡在前面的,不是被劈成两半,就是被撞得骨断筋折。
八百楚军紧随其后,有人中了箭,就咬着牙把箭杆折断,依旧往前冲;
有人胳膊被砍伤,就用另一只手攥着刀,往秦兵堆里扑。这支残兵像一把钝刀,
硬生生在数万秦军的铜墙铁壁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防线一层接一层被突破,秦兵的尸体在他们身后堆成了小山,可冲势也渐渐慢了下来
——赵高最精锐的卫队结成了钢铁人墙,长戟密密麻麻指向前方,像一片倒竖的铁林。
八百子弟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项羽一人一骑,被秦兵团团围在核心,
连乌骓马的后腿都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倔强地扬着脖子,对着秦兵嘶鸣。
项羽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破碎的甲胄挂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他拄着霸王戟,稳住摇晃的身形,周遭的空地上,秦军的尸体已经堆到了马腹,戟尖还在往下滴着血。
帅帐的门帘被掀开,赵高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站在十步开外的安全距离,看着万军之中浑身浴血、像魔神般的项羽,眼神复杂得很
——有藏不住的忌惮,有几分难得的欣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刚好飘到项羽耳里:“神勇无比,真乃神勇无比啊……
太史公若在这,怕也要掷笔长叹,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勇悍之人!”
随即,他提高了声音,让整个战场都能听见:
“项羽!事到如今,何必再逞匹夫之勇?
你若愿降,本相以性命担保,必在陛下面前保举你,依旧能得封侯之位!
天下人都知你勇武,何不留着有用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