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社要搬到老书店一楼的消息,像被风衔着的种子,一夜之间就落进了每个成员的心里。天刚蒙蒙亮,巷口的梧桐叶还沾着晨露,诗社的人就陆陆续续来了,脚步声踏碎了巷弄的寂静,比往日开诗会还要早,还要急。
阿哲扛着一桶新买的白漆,桶身晃悠着,在晨光里泛着乳白的光。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在最前面,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响,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一尘哥,咱们把墙刷得白白的,像落了场干净的雪,再画上点云啊、树啊,保证比地下室亮堂十倍!”他说着,已经拎着刷子冲进了老书店,“唰”地一下,白漆在斑驳的墙面上绽开一朵梨花似的花。漆点溅在他磨破边的牛仔裤上,像撒了把碎星,他也毫不在意,反倒拍了拍手,笑得一脸灿烂,眼里的光比桶里的白漆还要亮。
高中生小林背着书包,牵着刚出院没多久的小女孩来了。小女孩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粉色外套,头上还戴着那顶针织帽,帽檐下露出的绒毛被晨风吹得轻轻颤动。她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抹布,蓝白格子的,边角已经磨软了。一进门,就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像只蜷着的小猫,认真地擦着地板上的污渍。阳光从窗棂漏下来,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小脸憋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胳膊来回摆动,却干得格外起劲。“我要把这里擦得亮亮的,”她忽然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认真,睫毛上还沾着点灰尘,“这样大家读诗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了,像在镜子里和自己说话。”
张老师带着几个老同事,正小心翼翼地把地下室的旧书架搬上来。那几个书架是诗社刚成立时,从废品站淘来的,深棕色的木头已经泛出温润的光泽,边角被磨得圆润,藏着无数次被触碰的温度。老人们年纪大了,搬不了重东西,就两个人一组,一人扶着书架的一头,慢慢抬着边角,一步一步地往楼梯上挪。“慢点慢点,左拐时别磕着墙角!”张老师一边指挥,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汗珠滚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像晨露滑过枯叶,脸上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眼角的纹路里都盛着欢喜,“这书架可有年头了,陪着咱们从冷清到热闹,可不能伤着它。”
连那个常来诗社蹭书读的流浪汉老陈都来了。他特意从桥洞下翻出件还算干净的蓝布衫,袖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他挽起袖子,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抱起一摞旧书就往楼上跑。书摞得比他的头还高,挡住了大半视线,脚步虽然有些踉跄,像踩在棉花上,却异常有力,每一步都踏得楼板“咯吱”响。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过下巴,滴在书页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他却笑得开心,露出两排整齐的牙:“这下好了,以后再也不用蹲在地下室的墙角看书了!”他把书放在地上,直起腰捶了捶,“这老书店一楼多亮堂,阳光能照到书脊上,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嘛!”
编程的年轻人小宇带来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亮着设计软件,正趴在地上,用尺子量着地板的尺寸,帮着规划书架的摆放位置。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上沾着点灰尘,却不妨碍他眼里的专注。“这里放诗歌区,挨窗户近,读诗时能看见云;那边放散文区,靠着墙,安静;中间留块空地,摆张长桌,大家能围坐在一起……”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屏幕上拖动着虚拟的书架,像在搭建一个立体的梦境。
老周则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墙角的灰尘。他的动作不快,却扫得格外认真,连蜘蛛网的角落都不放过。扫帚划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扫到窗台下时,他忽然停下来,从灰尘里捡起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纹清晰,像被岁月拓印过的诗行。他笑着把叶子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留着当书签,以后读诗时用,也算给这老屋留个念想。”
创业的年轻人也来了,他怀里抱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激光刻着“诗歌安慰站”五个字,旁边还刻了片小小的枫叶,纹路清晰得像能滴出汁来。他站在门口比划着位置,一会儿往左挪挪,一会儿往右移移,眼里满是期待:“就挂在这儿,正对着巷口,路过的人一眼就能看见。咱们的诗社,该让更多人知道了。”
整个老书店一楼都沸腾了,像一锅刚煮开的甜粥,到处都是咕嘟咕嘟的暖意。刷墙的白漆溅在衣服上,没人在意,反倒互相指着笑:“你看你,像落了场雪!”“你才是,胳膊上开了朵白牡丹!”大家觉得那是“新生活”的印记,是和老屋交换的秘密;搬书架时不小心蹭掉了墙上的旧漆,露出底下更深的木纹,大家也笑着说:“旧点才好看,有岁月的味道,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故事呢。”
每个人都在为这个“新家”付出着自己的努力。阿哲的白漆刷得越来越顺,墙面上渐渐铺开一片纯净的白,偶尔点缀几笔浅蓝色的云,像把天空裁了一块贴上去;小女孩擦过的地板越来越亮,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的光,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跳舞;老人们把书架摆得整整齐齐,书脊朝外,五颜六色的,像一排站得笔直的小士兵;老陈一趟趟地搬书,额头上的汗擦了又冒,却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混着扫帚的“沙沙”声,像首杂乱却热闹的交响曲。
汗水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像裹了层暖融融的棉,却浇不灭心里的热情。那热情像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有个老人搬书架时不小心崴了脚,大家赶紧围上去,有人扶着他坐下,有人跑去买红花油,有人替他搬剩下的书,老人却摆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老骨头经得住,这点疼,哪有看着新家成形让人高兴。”
小女孩擦累了,就坐在地板上,靠着刚摆好的书架,从口袋里掏出蜡笔,在纸上画起了眼前的景象:歪歪扭扭的人影,举着刷子的阿哲,弯腰扫地的老周,还有摞得高高的书。她画得很快,蜡笔在纸上“沙沙”响,像在记录这场热闹的迁徙。画里的每个人都没有眼睛,却都咧着嘴笑,因为她觉得,心里的快乐,比眼睛看到的更重要。
一尘站在门口,看着这忙碌又温暖的景象,忽然觉得,这老书店像是有了呼吸。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灰尘在光里跳舞,白墙在一点点变得纯净,书架在慢慢站成队列,每个人的笑声都带着回音,像老屋在轻轻哼着歌。他想起刚来时这里的冷清,想起那些落满灰尘的角落,而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流动的光和热,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一尘哥,快来帮我扶着梯子!”阿哲在墙顶上喊,手里的刷子还滴着白漆。“来啦!”一尘应着,快步走过去。阳光从敞开的门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其他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张温暖的网,把这个正在新生的家,轻轻兜在里面。
墙角的蜘蛛网被扫掉了,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像时光留下的印章;地板上的污渍被擦干净了,露出温润的木纹,像大地的掌纹;旧书架站在新的位置上,仿佛在说“我到家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没人说累,没人抱怨,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在搭建的不只是一个更宽敞的空间,更是一个能装下更多温暖和诗意的容器,一个能让更多人找到归属感的“家”。
老周扫到楼梯口时,发现那里有株从砖缝里钻出来的小草,绿油油的,顶着片小小的叶子。他没舍得拔掉,反而找来个小石块,围在它周围,像给它圈了个小小的花园。“让它也陪着咱们,”他笑着说,“在老屋里扎根,和咱们一起长。”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玻璃窗,在刚刷好的白墙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贴了张透明的诗笺。整个老书店里,白漆的清香、旧书的墨香、汗水的微咸,还有每个人心里的甜,混在一起,酿成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是“新生”的味道,是“家”的味道。